“洗尘”“接风”考

摘 要：王维诗之“浥轻尘”被苏轼化用为“洗塞尘”，于是有了“洗尘”一词。“洗尘”又作“洗泥”，后被用作迎接亲友、招待宾客的宴请，与“接风”为同义语。“接风”来自俗谚“甚风吹得到此”，而这一俗谚又源于“风送滕王阁”的传说。传王勃赴宴洪都是神仙用清风送至，人们便把设宴迎接远客说成“接风”。

关键词： 浥轻尘 ;  洗塞尘 ;  洗尘 ;  接风

洗尘，当是从王维《送元二使安西》首句化来。

王维置酒为友人饯行，吟诗有“渭城朝雨浥轻尘”之句。浥，本义为湿。湿轻尘的朝雨是微雨，雨过天晴，空气更为清新，景物更为鲜活，是难得的好天气，利于友人上路行远，故王维诗中言及之。

“浥轻尘”后来被苏轼化用。苏轼《和钱穆父送别并求顿递酒（次韵）》颈联云：“伫闻东府开宾阁，便乞西湖洗塞尘。”[1]由于地点与天气不同，作者作了意象的改变。没有了“渭城朝雨”，只得乞请“西湖”来“洗塞尘”了。“洗尘”一词，就此诞生。

“洗尘”最初也是用于为人饯行。但“别时容易见时难”，送人外出，免不得要受离愁别苦，彼此心情绝不轻松。只有旅人归来或宾客到来，于“不亦乐乎”之际，饮食才有滋味。因而后人遂将“洗尘”用于迎接亲友、招待宾客的宴请。

《夜雨秋灯录》三集卷三《妓笃故谊》云：

黄沙陈星堂，近从安南归帆，客囊充溢。善居奇，所获已累数千金矣。陈于归装后，朋辈为其洗尘，设花酌矣。[2]

《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括全文》有：

母亲又向他（王冕）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一包耿饼，拿过去拜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3]

尘，《说文解字》谓“鹿行扬土也。从麤从土”。[4]鹿群奔驰，扬起尘土。土，也就是泥。因而“洗尘”也作“洗泥”。

《辞源》“洗泥”条引《宣和遗事》亨集：

多年不相见，来几日，也不曾为洗尘。今日办了几杯淡酒，与洗泥则个。[5]

《水浒传》第二十六回《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载：

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6]

“洗尘”（洗泥）与“接风”也是同义语，可以单用也可以连用。连用时可以把“洗尘”（洗泥）放在前面，说成“洗尘接风”。按，此例还有李百川《绿野仙踪》第十九回《兄归乡胞弟成乞丐 婶守志亲嫂做媒人》之“话未说完，姜氏便痛倒在地。殷氏同欧阳氏将他扶入后院房中，劝解了一番，回到前边，与文魁洗尘接风”，林语堂《记大千话敦煌》之“大千刚从敦煌回来，岳军先生开筵给他洗尘接风”等。而“接风”也可以前置，说成“接风洗尘”，如《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六《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侄儿高文明照常往来，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也送他两把俸金，几件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只好直退。[7]

《辞源》释“接风”：

设宴招待远来亲友宾客。犹言洗尘。《元曲选》石子章《竹坞听琴》一：“便安排酒肴，与孩儿接风去来。”《水浒》五四：“宋江吴用等出寨迎接，各施礼罢，摆了接风酒，叙问间阔之情。”[8]

又《儒林外史》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 蘧公孙富室招亲》：

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9]

《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10]

“接风”，《辞源》谓“犹言洗尘”，“犹言”，即等于说。为什么“接风”等于说“洗尘”呢？几乎所有的辞书都只字不提。好像“洗尘”的意思明白了，“接风”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但是，“洗尘”是可以追溯来历的，“接风”又来自哪里？这个词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吧？

于是，网上出现了一些解说。有人说，“风”是行人带来的一种不稳定的“气”，“接风”是为了冲散这种“气”，以图安宁；有人说，“风”是风闻，风闻客人要来，就要为迎接作准备；有人说，“风”指风尘，喻旅途劳顿，“接风”，即迎接风尘仆仆的来客；有人说，“风”指风俗、礼仪，“接风”要摆酒宴，酒宴上最讲风俗、礼仪……

无疑，上述说法都是望文生义的产物，不仅牵强，更没有拿出有力的证据。

我认为，“接风”一词，来自“甚风吹得到此”的俗谚。这句俗谚形成的过程及年代虽不可考，但元杂剧与明清小说中多有使用。如马致远《江州司马青衫泪》第一折：

（正旦唱）〔后庭花〕这里是风尘花柳街，又不是王侯宰相宅。我忙着笑脸儿迎将去，学士是甚风儿吹到来？[11]

又如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三卷《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吴山进门，金奴母子两个堆下笑来迎接，说道：“贵人难见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12]

再如《水浒传》第十五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那阮小二走将出来，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出来见了是吴用，慌忙声喏道：“教授何来？甚风吹得到此？”[13]

《醋葫芦》第十三回《产佳儿湖中贺喜 训劣子堂上殴亲》有：

翠苔道：“原来员外到来。今日甚风儿吹得到此？敢是那一条肚肠记得起哩！”[14]

“甚风吹得到此”，是元明时期极为流行的俗谚，意思是说某人不轻易到来。通常用于表示与来人难得相见、见者喜出望外两层意思。仅是一部《水浒传》，这句俗谚就被反复用了若干次。今天，这句俗谚仍在人们口头流传，只不过现代白话说的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或“哪阵风把你吹来的”而已。

而“甚风吹得到此”这句俗谚，又与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有关。这故事叫《马当神风送滕王阁》，被冯梦龙记载于《醒世恒言》第四十卷里。

相传王勃当年乘舟来到马当，为风涛所阻，本来是赶不上来日重阳佳节都督阎公在滕王阁宴客的，因为马当至洪都，水路尚有七百余里。可巧的是，他“忽于江水之际，见一老叟，坐于块石之上。碧眼长眉，须鬓皤然，颜如莹玉，神清气爽，貌若神仙”。老叟劝他前往洪都，献赋垂名。

王勃道：“今已晚矣！止有一夕，焉能得达？”老叟道：“子但登舟，我当助清风一帆，使子明日早达洪都。”……须臾有一舟至，老叟令王勃乘之。勃乃再拜，辞别老叟上船。方才解缆张帆，但见祥风缥缈，瑞气盘旋，红光罩岸，紫雾笼堤。王勃骇然回视江岸，老叟不知所在，已失故地矣。只见：风声飒飒，浪势淙淙。帆开若翅展，舟去似星飞。回头已失千山，眨眼如趋百里。晨鸡未唱，须臾忽过鄱阳；漏鼓犹传，仿佛已临江右。这叫做：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15]

王勃得神仙助力，有清风吹送，终于如期赶到滕王阁，成了阎公的座上宾，而且当仁不让，以一篇《滕王阁赋序》扬名天下。

这则《马当神风送滕王阁》的故事虽系编造，然空穴来风，亦有所自。早在宋代，“风送滕王阁”的传说就已流行开来。两宋之交的曾慥所著《类说》卷三十四引北宋刘斧《摭遗·滕王阁记》中，便有王勃在马当水次遇一老叟，老叟劝他来日作《滕王阁记》垂名后世，王勃以路远不能到达，老叟于是助他清风一夕，使他未晓抵达洪州的记载。这与上文所引《醒世恒言》第四十卷之文，也甚相吻合。

引文中提到的“运去雷轰荐福碑”，则是一个极不走运的故事。马致远有《半夜雷轰荐福碑》杂剧，叙穷秀才张镐寄居张家庄庄主张浩处，好友范仲淹前来探访，将张镐所写万言长策带回朝廷，并写下三封信让张镐去找黄员外、刘仕林、宋公序三人，以求资助。但黄员外、刘仕林偏偏在张镐到达时死去。张镐在龙神庙里躲雨时掷筊求得个下下不合神道，写诗发泄怨气，得罪龙神。这时范仲淹带回的万言长策被皇帝看中，任命张镐为吉阳县令，却被张浩混赖了去走马上任。张浩命手下赵实追杀张镐，赵实得知情由将张镐放走。张镐流落荐福寺内，长老同情他的遭遇，准备让小和尚帮他拓印寺中颜真卿所书碑文卖钱供他进京赶考，谁知龙神夜里前来报复，雷轰荐福碑。张镐自感生存无趣，欲撞树自杀，恰被及时赶到的范仲淹所救，并带他回京。皇帝让张镐做了头名状元，冒充者张浩则被宋公序拿住，明正典刑。[16]

“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也作“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两句常被连用，以表达走运处处通达或倒运极度不顺的两重境地；不过各有强调的重点，而重点又往往落在后一句上。

《喻世明言》第九卷《裴晋公义还原配》中叙：

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着寻常毕姻的，更是得意。正是：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17]

又《警世通言》第十七卷《钝秀才一朝交泰》：

（马德称）搭船上路，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随到德清县投那个知县时，又正遇这几日为钱粮事情，与上司争论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关门，无由通报。正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18]

又《石点头》第十二卷《侯官县烈女歼仇》：

那仆人害怕，也不往古田，复身转来，一溜烟竟是逃了。申屠娘子眼巴巴望着回音，那里见个踪影。正是：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19]

总之，“风送滕王阁”是个广为流传的、典型的走运故事。虽然都督阎公那场胜友如云、高朋满座的盛宴不为王勃而设，但年轻的王勃却成了宴会上文采飞扬、光芒四射的明星。由于王勃这位了不起的嘉宾是神仙用清风送来的，人们为尊重来宾，便把设宴迎接远客说成“接风”。后来又用于迎接亲友的到来，这才使“接风”的词义进一步扩大。

注释：

[1]《苏东坡全集》后集第三卷，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493页。

[2]宣鼎：《夜雨秋灯录》，黄山书社1986年版，第236页。

[3][9]吴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9页，第104页。

[4]许慎：《说文解字》，天津市古籍书店1991年版，第203页。

[5][8]《辞源》，商务印书馆1983年修订本，第963页，第685页。

[6][13]施耐庵、罗贯中：《水浒全传》，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3年版，第137页，第71页。

[7]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717页。

[10]曹雪芹：《红楼梦》，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31页。

[11][16]臧晋叔编《元曲选》，中华书局1989年重排版，第883页，第577—595页。

[12][17]冯梦龙：《喻世明言》，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43页，第82页。

[14]西子湖伏雌教主：《醋葫芦》，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43页。

[15]冯梦龙：《醒世恒言》，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539页。

[18]冯梦龙：《警世通言》，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132页。

[19]天然痴叟：《石点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