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养心殿”和“三希堂”的名称一脉相承
作者: 周庆摘 要:三希堂和养心殿两个名称一脉相承,其寓意是宋儒心性义理的集中反映,是修养论的准确表达,亦是中国古代正统思想的传承。宋明理学的核心就是心性义理。“心即理也”,意思是本心即天理——世界的本源即“诚”,亦是“心”。理学名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关键词:养心殿;三希堂;修养论;宋明理学
三希堂,是北京故宫养心殿内的一间斗室——西暖阁,面积不足8平方米。它最早是大殿内用作皇帝取暖和读书的地方,所以也称温室。自从乾隆皇帝为它题写了“三希堂”匾额后,遂改叫此名。
说起故宫养心殿,它在紫禁城内举足轻重,取名颇有番来历。明清时期的皇帝大都崇尚宋明理学,明嘉靖皇帝朱厚熜,自幼聪慧过人,父亲教读诗书几乎过目不忘。他还是兴献王世子时,已通读《论语》《大学》《孟子》等书籍,也对心性理学有着浓厚的兴趣,深谙修身齐家治国之道。他崇尚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 之说,推崇北宋思想家周敦颐“予谓养心,不止于寡而存耳,盖寡焉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诚立,贤也;明通,圣也。是圣贤非性生,必养心而至之”的境界,认为要成为圣贤或明君,就必须修养心性。朱厚熜14岁承继大统,也曾是一位开明皇帝。为缓和当时的社会矛盾,他实施了一系列改革举措,诸如厘革宿弊、振兴纲纪、下令退还被侵占的民田、裁撤军校匠役10万余人等,史称“嘉靖新政”。乾清宫是皇帝起居办公的地方。为了有个清静的修身养性之地儿,朱厚熜在故宫建成52年之际,也就是嘉靖十六年(1537年),又在乾清宫西侧建造了一个大殿,取名“养心殿”,用作皇帝闲居读书、静心、养性的一个偏殿。
为什么养心殿后来又成为紫禁城内的政治活动中心呢?这还得从清朝雍正皇帝说起。1722年12月20日,康熙帝驾崩,梓宫停寝在皇帝起居办公的正殿乾清宫。雍正帝接位后,为了表达对康熙帝的孝道和敬重,将守丧之时的起居移至乾清宫旁的养心殿,得住“苫次”之地。从此,养心殿便具备了“政寝合一”的特点,8位皇帝在此起居,成为清朝中后期实际上的政治中心。其同时见证了这之后清朝历次权力更迭、内政外交。乾隆皇帝入住养心殿后,对“养心”二字更有了一番体会,特地为此殿写下一篇《养心殿铭》,其中有云:“人心惟危,在闲其邪。道心惟微,在培其芽。其闲其培,皆为所养。……养心之方,存诚主敬。”他的这番言论分明是在阐释周敦颐和程颐的理学思想,提出养心的目的,就是要守住真心,回归到宇宙的本源“诚”上来。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他在宁寿宫后又新建了一座养性殿,并写下《题养性殿》:“养心期有为,养性保无欲。有为法动直,无欲守静淑。”不难看出,清朝虽为满洲贵族统治,但统治者的思想却完全归附到了中华大一统的道统上来。乾隆帝已将宋明理学融化在了自己血液中。他认可修身养性的重要性,即在修身的过程中,不仅要养心,而且还要养性。何谓养心?《黄帝内经》中有“恬淡虚无”,即拥有平淡宁静、乐观豁达的心境。《孟子》中有:“养心莫善于寡欲。”而周敦颐的《养心亭说》认为,修心养性不能只像孟子所说止于寡欲,而是最后要达到无欲的境界。这里所说的欲,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欲望,而是指私心杂念、利欲熏心、损人利己等非分之欲。寡欲以至于无欲,是指要去掉一切非正常的欲望。人非圣贤,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但通过修心养性,就可以克制甚至去除非分之欲,就可成圣成贤。作为聪慧的“十全老人”,乾隆帝已参悟到养心的目的在于“诚立、明通”,诚立明通之后,就会希望有所为;作为帝王来说就是勤政不怠,推行仁政;养性的目的在于保无欲,即孔子所言老者戒之在得,放下过度的物质追求,守住静淑之心,通过不断地自我反省和感悟,达到无欲的境界,“立人极焉”。这就是有宋以来新儒家思想以“诚”为本、“主静”的修养方法,以求达到“内圣外王”的境界。
那么,偌大个紫禁城,共有房屋9000余间,不乏豪华的宫殿和舒适的楼阁,富敌四海的乾隆皇帝却为什么偏偏对养心殿里这间不足8平方米的西暖房情有独钟呢?在世俗人的眼里,他们更多的看到是物外的东西,认为这里存放有乾隆皇帝所珍爱的3件稀世珍宝——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希”可作通假“稀”字来解,于是人们纷纷揣度,乾隆帝将3件流传了1500多年的绝世珍宝存放在这里,故匾额题名“三希堂”就顺理成章了。
而有学养、有内涵的人,则会走进乾隆帝的内心世界,读出三希堂暗含“内圣”“外王”的思想。三希堂空间虽小,却蕴藏着乾隆帝博大的精神世界。乾隆皇帝御题《三希堂记》有云:
内府秘籍王羲之《快雪帖》、王献之《中秋帖》,近又得王珣《伯远帖》,皆希世之珍也。因就养心殿温室易其名曰“三希堂”以藏之。夫人生千载之下,而考古论世于千载之上,嘉言善行之触于目而会于心者,未尝不慨然增慕,思与其人揖让进退于其间。羲之清风峻节固足尚;即献之亦右军之令子也,而王珣,史称其整颓振靡、以廉耻自许。彼三人者,同族同时,为江左风流冠冕。今其墨迹经数千百年治乱兴衰、存亡离合之余,适然荟萃于一堂,虽丰城之剑、合浦之珠,无以逾此。子墨有灵,能不畅然蹈忭僻而愉快也耶?然吾之以三希名堂者,亦非尽为藏帖也。昔闻之蔡先生名其堂曰二希。其言曰: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或者谓余不敢希天,余之意非若是也。尝慕希文、希元之为人,故曰二希,余尝为之记矣。伹先生所云非不敢希天之意,则引而未发,予惟周子所云,固一贯之道,夫人之所当勉者也。若必士且希贤,既贤而后希圣,已圣而后希天,则是教人自画、终无可至圣贤之时也。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人人有尽心知性之责,则人人有希圣希天之道,此或先生所云非不敢希天之意乎。希希文希元而命之曰二希,古人托兴名物以识弗忘之意也。则吾今日之名此堂,谓之为希贤希圣希天之意,可也。慕闻之先生之二希,而欲希闻之之希亦可。即谓之王氏之帖诚三希也亦可。若夫王氏之书法,吾又何能赞一辞哉。
乾隆帝将此堂命名为三希堂并非只是因为藏帖。其命名的真正内涵当来自周敦颐《通书》中的“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的修养论。在周敦颐的思想体系中,人的修养被划分为不同层次和境界;在不断的努力中,人最终要达到与天同体的“诚”之境界,就是学做圣人。这一过程用周敦颐的话描述就是“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后人将之称为“三希真修”。翻译成白话文即士人渴望成为贤达之人;贤能的人希望成为圣人;圣人则希望可以成为知天命之人,天人合一,达到与天同体的境界。
乾隆帝自己曾说过:“朕自幼生长宫中,讲诵二十年,未尝少辍,实一书生也。”[1]作为一位文人皇帝,儒家“内圣外王”的思想才是他人生的追求,以修养心性而达“内圣”境界是他的最高精神追求。因此,尽管他将三帖视为“虽丰城之剑、合浦之珠,无以逾此”,但最终还是化用周敦颐的“三希为内圣外王之依,正符养心”,来承载自己“三希”之志。
周敦颐《通书》希望君王能修圣德,纯其心。他在《顺化第十一》中说:“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这里的圣人,应是有修为的明君。由明君治理的天下,将是万物顺、万民化的升平天下。接着,他又在《治第十二》中进一步阐明纯心的作用:“仁、义、礼、智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心纯则贤才辅,贤才辅则天下治。纯心要矣,用贤急焉”。也就是说,帝王心纯才能得贤才的辅佐,有了贤才的辅佐就能治天下。因此,修身很重要的因素在于纯心和用贤。随后,他又在《孔子下第三十九》中提出了圣人的标准,说:“道德高厚,教化无穷,实与天地参而四时同,其惟孔子乎。”朱熹对周子这一章点评道:“道高如天者,阳也;德厚如地者,阴也。教化无穷如四时者,五行也。孔子其太极乎!” 他们都认为,道德修养深厚无比,教化作用无穷无尽,精神境界堪比天地,并与四季轮回(五行生克)相呼应,这样的典范唯有孔子能够达到。周敦颐希望贤达之人、明君都能以这样的标准来修炼自己。
所谓“士希贤”, 是说士的修养应该以贤为榜样。在周敦颐的思想中,“士” 并不指“四民之首” 的士人或知识分子,而是指一切进德修业、学道习艺的普通人。而所谓“贤”, 是指相对于“圣” 的不同层次的修养境界,归纳周敦颐《通书》中《志》《颜子》《过》等章节的论述,可以看出他把贤人分为三种:即以伊尹为代表的任事型贤人;以颜渊为代表的洁身型贤人;以子路为代表的改过型贤人。周敦颐说:“伊尹、颜渊,大贤也。”周敦颐希望学者“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有了正确的修养方向就不会误入歧途,修养成果也势在必得,只是成果大小不同:超过伊尹、颜渊的就能成为圣人;赶上伊尹、颜渊能成为贤人;就是暂时还没能达到他们的境界,但照此去做了,也会落下好名声,不失为“令名”之士。
乾隆帝正是在这样的正统理学环境中长大的,他的爷爷康熙帝就非常崇拜周元公(周敦颐谥号“元”),曾写下一首盛赞周敦颐的诗:“自汉迄宋初,道昏人如醉。伟哉无极翁,粹然秉道气。学不由师传,理已臻极致。”“无极翁”是周敦颐的代称,因为他曾写下第一个阐释宇宙生成论的《太极图说》。康熙帝诗中所指的“道”,即道学(理学)。《宋史》首立“道学传”,周敦颐被后人称为道学宗主。现代学者刘立夫、黄小荣在《周敦颐何以被尊为“道学宗主”》一文中对周敦颐在宋明理学中的贡献归纳有三:“一是恢复了儒家中断近千年的‘道统’,即性命之学’;二是积极提倡和践行‘孔颜之乐’;三是敢于打破‘三教’壁垒,大胆引佛释道入儒,开创了重要的理学方法论。周敦颐不仅为‘理学’贡献了诸多原理与方法,也为‘理学家’提供了一个内在的超越境界。他赋予了儒学哲学的涵义,给了儒学第二次生命,具有‘革命性’的意义。”[2]实际上,康熙帝早已领悟了这些,并用前述那首诗作了最好的诠释。乾隆帝受其影响,在《钦定精义》的按语中这样写道:“治统原于道统,学不正则道不明。有宋周程张朱诸子,于天人性命、大本大原之所在,与夫用功节目之详,得孔孟之心传,而于理欲公私义理之界,辨之至明,循之则为君子,悖之则为小人。为国家者,由之则治,失之则乱,实有裨于化民、成俗、修己、治人之要,所谓入圣之阶梯,求道之涂辙也。学者精察而力行之,则蕴之为德行,学皆实学;行之为事业,治皆实功。此宋儒之书,所以有功后学,不可不讲明而切究之也。”从乾隆帝这些话中不难看出,他对宋之道学推崇备至。他透彻地认识到,心性义理之学若能很好掌握,就能教化民众,塑造良好的社会风气,就能修己改变人生命运,甚至能踏上修身成圣的阶梯。学懂弄通的人就会心明眼亮,遵循去做的人就是君子,悖之则为小人。而且他还把它上升到了治国理政的高度来看:“为国家者,由之则治,失之则乱。”因此,他劝诫学者要深学精修,修养到家了就是德行,照此行动就会成就事业,运用得好就会取得功绩。
另外,乾隆帝与他的老师蔡世远不同。蔡世远也知道周子的“三希”说,但却没有那样的胸襟,认为知天之人的境界远非常人所能及,自己既未曾有周子那般的学问,又不曾有诸葛亮般的事迹,因此不敢与圣贤比肩。正如蔡世远自己所说:“或者谓予不敢希天,予之意非若是也。”他只有敬仰北宋范仲淹(希文)、南宋真德秀(希元)的为人了,遂将斋号取名为“二希堂”,以纪念二人。然而,对于乾隆帝来说,则志存高远,希望自己将来能修为成一个知天之人,因此他说:“予惟周子所云,固一贯之道,夫人之所当勉者也。”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西暖阁这处温室才被乾隆皇帝定名为“三希堂”,这自有鞭策之意。
由此可以看出,清代传承了宋明理学,而宋明理学的核心就是心性义理。“心即理也”,意思是本心即天理。理学有几句名言: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在认识论上,理学家提出 “致良知”学说,认为良知就是本心,就是理,天理就在自己心中,只要克服私欲、回归本心(良知)就能成为圣贤。
乾隆皇帝不仅是这些正统思想的传播者,更是这些修为理论的践行者。他一生清心寡欲,行为有制。他虽贵为天子,却生活简单,每餐只一荤,菜不过三五道,而只食七分饱。他虽处深宫,后宫佳丽三千,但从不纵欲,所以他在中国历代皇帝中是屈指可数的高寿皇帝,在位时间也最长,承前创造了“康乾盛世”。“养心殿”及其“三希堂”正是这个盛世的一处思想回翔之所。
注释:
[1]《清高宗实录》卷五“雍正十三年十月初一日清高宗谕旨”,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第一册第4页。
[2]刘立夫、黄小荣:《周敦颐何以被尊为“道学宗主”》,《船山学刊》2018年第5期。
作者: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