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彝族传统民间长诗鸟瞰
作者: 罗曲 冯超颖
摘 要: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之“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的分类,四川彝族民间传统长诗分为人物叙事长诗、历史叙事长诗、婚姻爱情长诗、日常生活长诗、其他不易分类长诗。四川彝族传统民间长诗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和一种文学文化,是对中华文化宝库的一种丰富。
关键词:四川彝族;传统;民间长诗
一、四川彝族民间长诗的搜集与整理
(一)1949年以前彝族民间文学搜集概略
对于彝族先民的民间文学搜集是比较早的,比如在《华阳国志》等史志中记载的“夜郎竹王”[1]的传说即是彝族先民中流传的作品。彝族先民曾建立夜郎国,彝族中除至今还供有竹图腾信仰竹祖灵位外,亦流传有竹图腾神话传说和竹崇拜诗歌作品,比如《祭金竹辞》《夷僰榷濮》《竹源词》等。除竹神话外,最早见于汉文史志的彝族神话传说,还有“九隆神话”[2],在此不赘述。
丁文江、罗文笔1936年于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爨文丛刻》,翻译自彝族毕摩文献,仅就文体而言是一部包含长诗的古彝文诗集。在当时对凉山彝族的考察报告中,对包括长诗在内的彝族民间文学搜集比较多的是马长寿先生的《凉山罗彝考察报告》中“罗彝之起源神话”若干则,从其文本所引用之例看均为诗体形式,但未见反映阶级社会生活的长诗。[3]
(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搜集概况
1.改革开放以前
1956年10月,四川省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到大小凉山进行彝族社会历史的调查工作,其中搜集了部分包括彝族民间长诗在内的彝族民间文学作品。1956年11月16日,王维舟率领中央慰问团第二分团到达昭觉,然后深入凉山各县进行慰问,包括彝族民间长诗在内的彝族民间文学的搜集得到进一步重视,促进了四川彝族民间长诗的搜集、整理和翻译。196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大凉山彝族民间长诗选》,收录有由巴胡母木、俄施觉哈、方赫、邹志诚根据彝文抄本翻译整理的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巴胡母木、方赫、邹志诚翻译、整理的“惹妞体”抒情长诗《我的幺表妹》,俄施觉哈、巴胡母木、方赫翻译、整理的抒情长诗《妈妈的女儿》。
2.改革开放以后
粉碎“四人帮”后,中国的文化事业发展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党性民间文艺理论”更加成熟。国家实施了“十大集成”的文化工程,比如四川省出版了《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中国民间歌谣集成》四川卷、《中国民间谚语集成》四川卷。在《中国民间歌谣集成》四川卷中,遴选了部分彝族民间长诗:《勒俄特依》《所地情歌对唱》《妈妈的女儿》《甘嫫阿妞》《为你送行》等。后来,在各级党政的领导、支持下,有关彝族民间文学爱好者对四川彝族民间文学进行抢救和搜集,其成果有《勒莫荷》《库史荷》《阿吉姆惹》《克智》等长诗作品。
省古籍办和相关部门在“集成文化工程”的基础上,以党性民间文艺理论为指导,对彝族古籍文献进行了抢救、整理与翻译。其中具有民族审美特性、民族文化信息负载丰富、具有当代转化利用价值的长诗文本,经凉山州人民政府组织编选,由四川民族出版社结集陆续出版问世,蔚为大观。
因为操彝语北部方言的彝族分布于金沙江两岸的四川、云南,有的把云南操彝语北部方言的彝族所居住地常以“小凉山”[4]泛称之。分布于云南操彝语北部方言的彝族,和四川彝族一直存在着姻亲关系,交际往来没有间断过。所以四川彝族中流传的民间长诗作品,在云南部分彝族中不仅有流传,而且因为“文化圈”原理,同样的作品有的比四川彝族流传的保存还要完整一些,比如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出版社的《彝族颂毕祖经通释》以及见载于普学旺主编的《云南少数民族史诗全集》《云南少数民族叙事长诗全集》中的相关作品即是其例。
二、四川彝族长诗的内容概略
据“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对民间长诗的分类规定,四川彝族民间长诗有以下五类。
(一)人物叙事长诗
四川彝族的传说故事相当丰富,有部分以人物为中心主线的传说在流传中形成了“人物叙事长诗”,其代表作有:《哈依迭古》《支嘎阿鲁》《阿鲁举热》。从这几部长诗的流传区域而言,《支嘎阿鲁》广泛流传于云南、贵州、四川彝区;与《支嘎阿鲁》同母题的异文《阿鲁举热》仅流传于四川彝区和云南彝区操彝语北部方言的群体中;《哈依迭古》有的翻译者译为《罕依狄古》,作品中明确主人公哈依迭古出生于四川凉山昭觉县的日哈洛莫。该作品流传范围为四川、云南操彝语北部方言的群体,但作品主人公的行事除涉及四川彝区和云南部分彝区外,还涉及贵州彝区。据《哈依迭古》的主人公哈依迭古的成长及其事迹,有学者将该作品定性为英雄史诗。
从这三部人物叙事长诗所反映的社会生活而言,《支嘎阿鲁》产生和流传的历史最早,与贵州彝区流传的被称为彝族英雄史诗“三王”的《支格阿鲁王》的主人公为同一人。《支嘎阿鲁》在不同的彝区其异称不同,有“注嘎阿鲁”“支呷阿鲁”“岩鹰秀才”(四川宜宾彝区)等多种异称,现学界多书写为《支格阿龙》。《支嘎阿鲁》在长期的流传中,像滚雪球一样,作品的情节不断丰富而使文本篇幅越来越长。
(二)历史叙事长诗
所谓历史,是指对人类社会过去的事件和活动,以及对这些事件行为有系统的记录、研究和诠释。彝族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很早就将古彝文运用于社会生活的文明民族。所以,丰富的彝文古籍作为历史文化的载体,定格地记录了彝族先民的社会生活,是研究彝族历史文化的重要文献,也是研究西南地区民族历史文化重要的参考材料。其中的“历史叙事长诗”作品,以诗体文学的形式,记述了彝族先民对世界万物的形成和来源、彝族先民的迁徙、彝族社会的发展等内容。这类长诗的代表作有《勒俄特依》和《居次勒俄》《古侯》《彝族博葩》等。
在彝族传统社会中,流传于民间或古彝文文献中的长诗“勒俄”,属于有真实内容(如古侯、曲涅谱系)的“叙事传说”,影响最大,版本多,有“公史篇”“母史篇”“子史篇”之说。比如:《古侯》除记述“阿者抗九年,乌撒抗三年”的彝族先民抗御吴三桂内容外,还有其他版本没有的篇章像“尼威、兹莫、比莫(毕摩)”“勒格阿使”“皇帝谱系”等。流传于川滇彝语北部方言中的《居次勒俄》,是本卷所遴选的四个版本的“勒俄”中,篇幅最长、内容信息量最大的一部,其中对居住于四川及云南操彝语北部方言彝族的主要家支谱系以及居住地叙述较详细,对于研究彝族历史有特别的意义。《彝族博葩》[5]主要是关于事物来源的传说,从整体内容看,可分为动植物的来源和部分文化起源传说(如盐的来源、酒的来源等),反映了彝族先民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和探索世界奥秘的精神,是彝族历史上精神生产及其精神产品中的一大特色。
(三)日常生活长诗
广义的社会生活指人类整个社会物质的和精神的活动,其中与经济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相对应的社会生活,就是指社会日常生活。
在彝族传统社会中,反映与经济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相对应的社会生活长诗很丰富,其中跨类作品较多。如《玛牧特依》及其异文,歌颂生产力的《勒莫荷》,反映人际关系的《阿吉姆惹》,人际交往及娱乐的《克智》等,它们都属于社会生活类长诗。它们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彝族的传统社会生活,对于了解和研究彝族传统文化是难得的实证材料。
在其他彝区属于伦理道德方面的长诗极其丰富,且有“多元文化”的表现,蕴含了不少主流文化的因素,例如《彝族礼法经》《伦理道德经》《孔夫子训戒经》《教儿女经》等即是其例。在以四川凉山为中心的操彝语北部方言的彝族中流传的《玛牧特依》,据其文本内容,有的意译为《训世经》,有的意译为《教育经典》。流传于彝语北部方言区的《玛牧特依》,除甘洛的版本有因岭光电先生加上了“欧罗马”之类的词语外,其他版本可以说处于“原生态性”的状态,以年轮岁数为表现手法,训导人们在一定年龄阶段应遵守相应的为人处世准则;从“德”和“行”两方面,告诉人们适应社会和为人处世的道理,同时也涉及当时丰富的彝族民俗文化。彝族先民定居下来,从事以农业为主的劳动生产后,有了对提高生产力的需求,于是就出现了不少的劳动生活歌,其中《勒莫荷》作为广义劳动歌中的长诗作品,汉意为“唱耕牛”,有的译为“犁地歌”或“耕地歌”。该作品以一个耕地者的口吻,极力赞颂耕牛的风采,特别是其在生产中的作用,反映了彝族先民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对作为重要生产力的耕牛依赖、感激等情感。《阿吉姆惹》是反映彝族传统社会里的家庭生活歌。因为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涉及广泛的社会关系,所以《阿吉姆惹》在反映彝族传统家庭生活的同时,也反映了彝族传统社会中的姻亲关系、人际关系。
在日常生活长诗类中,反映彝族节庆的长诗和“俗信长诗”所负载的文化信息特别丰富。其中的“俗信长诗”内容涉及面广,数量多,文化内涵深厚,反映了彝族先民的认知智慧,以积极自信面对现实、趋利避害的生活观,是特定历史中一种文化自信、精神胜利的表现,有特别的价值。
(四)爱情婚姻长诗
婚姻家庭是构成一个民族社会的基础和细胞,爱情则是任何一个民族成员的本能反映。但是,婚姻家庭以及爱情都会打上时代的烙印和民族文化的烙印,甚至地域的烙印。比如广泛流传于四川彝区的《阿都情歌对唱》《幺表妹》《妈妈的女儿》《甘嫫阿妞》《阿都婚礼中的堂嚷嘿》《拉莫和阿珏》几首长诗,从不同维度反映了彝族传统社会中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的几个侧面。
操彝语北部方言的彝族分为“所地”“圣乍”“依诺”三个土语区。其中布拖、普格等地过去属于“阿都土司”管辖,所以习惯上又把这一带的彝族称之为“阿都”。阿都情歌的特点是思想纯朴而深沉,感情奔放而细腻,旋律婉转而动人,字里行间洋溢着彝族特色的美学文化,是研究彝族美学思想的宝贵材料。所以长期致力于彝族民间文学搜集整理与研究的凉山彝族学者、凉山州民协主席吉则利布撰文称,阿都情歌对唱是最容易煽动起人激情的作品。《阿都婚礼中的堂嚷嘿》由在布拖县民政局工作的彝族文化爱好者阿都日以搜集于布拖地区。在布拖等阿都彝区的婚礼中,晚饭后主人方和客人方分坐两边,以某一方提问的方式,进行论辩娱乐游戏;呈现形式有点类似于其他彝区的“克哲诗”表演,其内容涉及天文地理、神话传说以及彝族的尔比尔吉、夺格(猜谜语)等。总之,如果说《幺表妹》《妈妈的女儿》《甘嫫阿妞》《拉莫和阿珏》文本作为反映彝族传统社会里爱情、婚姻家庭的长诗作品,都是“悲剧”情调,那么,《阿都情歌对唱》和阿都婚礼中的《堂嚷嘿》则表现了彝族传统情感生活和婚姻家庭生活的另一面。所以,通过彝族爱情婚姻类长诗文本,可以窥见彝族传统社会中的婚恋爱情及其婚姻家庭生活和彝族特色的传统美学思想。
(五)其他不易分类的长诗
四川彝族民间传统长诗群中的“其他类”长诗,作为一种精神生产及其精神产品,负载了彝族先民的社会生活实践和精神心路历程的信息,是彝族先民对客观事物认知的艺术反映。信仰是人类的精神家园,是艺术的灵魂,也是艺术作品的精神境界。[6]所以这类长诗从一个特别的视角,记述了彝族先民的社会生活。作品中蕴藏着彝族精神文化的精华(如张扬孝道、预防疾病等),是四川彝族长诗群中不能忽视的一个门类。这类长诗极为丰富,在此介绍几个小类以飨读者。
1.敬老尽孝长诗
中华民族是崇尚孝道的民族。在彝族社会里,对在世老人孝敬有加。每年彝族年时的山间小道上,背肉孝敬老人长辈者一个接一个,成为一道民俗风景线。而且,过年节和火把节也要祭祖,表达“祭之以礼”的孝道。这类长诗的代表作有《为你送行》《送灵归祖》《阿都层格》《阿都哭丧歌》《阿都丧礼悼辞》等。这类反映“祭之以礼”的长诗作品,使彝族民众对祖先“慎思追远”,怀念祖先,不忘记自己的根本,从而使反映“祭之以礼”的孝文化长诗,成为一种文化凝聚力和孝教化的媒介。
2.预防疾病长诗
彝文古籍文献中关于防治疾病的长诗是彝族先民社会生活的定格记录,是其生存智慧的结晶,极具转化利用价值。检阅彝文古籍文献,其中关于防治疾病的长诗文本相当丰富,如“防堵麻风”“防痢御伤寒”“防止疯癫”“求吉治病”“预防瘴毒”“预防麻风”“预防瘟疫痨疾”“预防风湿关节炎等怪病”“祭祀祈病愈”“驱痨祛病”“预防痨病”等文本即是其例。自古医食同源、巫医同源。传统社会中医和巫并存的事例是很多的,诸如“正月元日寅时,饮屠苏酒,免疫劳。其方用大黄、桔梗、川椒、桂心……以盛之,悬井中或水缸中,至寅时取出,用无灰酒煎四五沸,饮则自幼及长……”[7]实践证明,饮屠苏酒可防疫疾是有医学学理的,但一定要在正月初一的寅时饮用,这就有巫术的意味了。
在医食同源、巫医同源的中华医俗史上,巫术防病治病的名目繁多,主要有祈祷,祭祀,符咒,招魂,包括傩、符箓、门神、钟馗、送鬼婆、挡鬼娃娃、请神仙、驱狐、送替身、求药签等二十多种方法在内的驱邪(鬼)。随着社会的发展,巫医中的神灵信仰大部分向俗信方向转变,如“辟邪俗信”中的护身符、下神驱邪、叫魂儿等即是。[8]彝族在历史上也是经历了巫医同源的文化发展史的,而且还以古彝文长诗作品的形式,对这一重要文化历程进行了生动的描述。所以,从民间医俗史的角度,彝族防治疾病长诗文本有特别的研究价值。在对疾病以“预防为主”的语境里,这类长诗作品所反映的“预防意识”是有积极转化应用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