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协商与顺应:语气词“啊”与语境的互动
作者: 汪敏锋
[关键词] 协商;顺应;语气词;啊;功能格局
[摘 要] 语气词“啊”为传情语气词,所传之“情”是受命题内容、信息状态、交际对象等因素刺激而发或与特定序列位置互动而来。语气词“啊”的主要功能只有四个:传情、确信提示、立场调节与和构建轻松随意的话语风格,其中传情功能是“啊”的核心功能,确信提示、立场调节功能以及和缓的话语构建功能是传情功能与命题、语境互动协商中产生的扩展功能。这些功能会受到命题意义、语境关系中的心理世界、人际关系、权势关系、韵律等因素制约,既有句法-语义层面的,更有语用层面的;“申明”“解释”“追问”等不是“啊”自身功能,而是“啊”的传情功能在场景互动中浮现出的言语功能。从功能的系统地位来看,这三种功能分别为“一级核心功能”“二级扩展功能”和“三级言语功能”。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174(2023)04-0030-10
[收稿日期] 2023-01-26
[作者简介] 汪敏锋,男,福建师范大学海外教育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国际中文教育。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基金项目] 全球中文教育主题学术活动计划项目“语气词与传信范畴共现及其教学要点提取研究”(SH23Y08)
1 本文语气词“啊”未包括占据独立语调单位的话语标记“啊”(孙雁雁,2013;王咸慧,2019),如“小雨,你上哪里去了?啊?”“那今天就这么的吧,啊,再会”。
1. 语气词“啊”研究成果及存在的问题
关于语气词“啊”①已有成果非常丰硕。当前学界基本认为:在陈述句中表示“提醒”“解释”“申明”的功能;在是非疑问句中表示“要求证实”,在非是非疑问句中,多表示语气和缓;在祈使句中表示命令、催促等语气;在感叹句中表示喜悦、惊讶等语气(赵元任,1926、1979;胡明扬,1981;朱德熙,1982;陆俭明,1984;吕叔湘,1999等);在韵律上,“啊”在音高上的下降或上升并不表达陈述语气和疑问语气之间的对立(熊子瑜、林茂灿,2004)。但是Li & Thompson(1981)、储诚志(1994)、齐沪扬(2005)等认为“要求证实”“命令”“警告”等意义并非由“啊”带来的,而是所在句式本身具有的意义,“啊”承载的是“和缓语气”(reduced forcefulness)的功能。语气词“啊”语调下降或较低,使“命令”和缓为“嘱咐”“提醒”(刘月华,2001)。Shie(1991)从互动话语相邻对角度,则认为语气词“啊”是一个典型的回应标记(marker of response),主要用于接话话语中。Chu(2002)则认为语气词“啊”表示言者的个人介入(speaker involvement ),但徐晶凝(2008)则认为“个人介入”是所有语气词共同具备的,不是语气词“啊”特有功能,并提出语气词“啊”的原型意义是“强传信式告知求应”,而最新研究又认为“啊”应该三分(王珏、毕燕娟,2017)。可见,关于“啊”的意义学界还有争议,而且具体的语气意义人言人殊,至少提出13类50种表述②,数量繁多,概括性欠佳。
作为典型语气词,“啊”所在的句子一定是个交流句,具有实时交互性和现时相关性(齐沪扬、邵洪亮,2020),在话语互动中其功能有多少种?各功能之间是什么关系,呈什么系统格局?有待于进一步的系统研究。
2.“啊”的传情功能
交流信息和表达情感是言语的两个重要功能。胡明扬(1981)、朱德熙(1982)都认为“啊”是表示言者的情感和态度。吕叔湘(1982 :268)也指出“啊”和其他语气词不在同一个平面上,其他语气词都表示某一种特定的语气,而“‘啊’字几乎无一种语气不可用,可见它的作用不是表示某一种特殊语气。‘啊’字的作用是表示说话人有相当的情绪激动,凡是用‘啊’的句子都比不用的生动些,就是因为加入了感情成分。”这一方面说明了“啊”的不易捉摸,难以概括的特点,另一方面也点出了“啊”的核心意义是传情功能。“啊”的“传情”核心功能还可以得到历时、共时研究方面的支持。从“啊”的来源看,《康熙字典》的解释是“安賀切,音侉。愛惡聲也。”从发音特点来看,“发音时口腔张大,舌位低,气流冲口而出,在实际的生理表现中,它多发于震惊、恐惧、痛苦等情绪之中”(金智妍,2011);从共时平面看,是现代汉语语气词中有“叹词”用法的语气词。“爱恶声”“痛苦等情绪”“叹词”无不和“感情”相关,有学者则直接将“啊”称之为“表情语气助词”(胡明扬,1981)、态度或情感语气词(朱德熙,1982:208)、感情语气词(邓思颖,2010),是情感因子(汪敏锋、崔希亮,2020),本文则称之为传情语气词。
这些情感态度以“惊叹( 惊讶、 感叹) 为主”(屈承熹,2008;邵敬敏,2012)“啊”的“惊讶”情感主要用于陈述句、感叹句、是非问句中,一般“啊”前成分要重读。除此之外,还有意外、着急、不耐烦(赵元任,1979;吕叔湘,1999)等。我们关注的是,这些情感是从何而来,因何而发?
我们先看下组例句:
(1)“王眉”,我也气哼哼地说:“你在你们乘务队都给我造成了什么坏影响?”
“没有【啊】[降调]。”
“你瞧你们屋这主儿,对我多凶,好像我怎么虐待过你似的。”
“没有没有。我在她们面前一直都说你好。”她笑着对我说。(徐晶凝例,2008)
(2)孙国仁:(很兴奋,指着元豹介绍)这就是唐元豹,咱们国家新选出的头号男子汉, 你一定在电视上见过他。
小伙子:你就是唐元豹【呀】?怪不得看着眼熟。(CCL)
(3)老公:老婆,我钱包在哪儿?
老婆:在房间,你找找。
老公:(找了一段时间,没找到)我钱包在哪儿【呀】?(记录的自然口语语料)
例(1)“啊”传递的是惊讶情感,例(2)传递的是“意外”,例(3)是着急或不耐烦。例(1)“我”向“王眉”发出质问,主观认定“王眉”说了“我”坏话,这与“王眉”的认知——根本没有说——不一致,激发“王眉”产生了“为何这么问我”的“惊讶”,可以理解为“我根本没有说你坏话,你却质问我,真没想到”。“没有啊”是一个主观表达,这和下文“没有没有”形成对比,“没有”的重叠式则是一个相对客观陈述。例(2)“啊”用于是非问句中,徐晶凝(2008)认为此时“啊”表示的仍然是“强传信式的告知求应”。邵敬敏(2012)则通过实验语言学的对比,指出是非问句中的“啊”有“惊疑”(又惊又疑)和“求答”的双重功能,除了“惊叹”外,还承载着疑问信息。实际上,从言谈互动角度看,如果是非问句仅作话论构建单位(TCU)(Sack、Schegloff & Jefferson,1974),位于话论中间,“疑”的程度较弱,如例(2),此时“求证”或“求应”是是非问句承载的,“啊”表示“传情中含有确信”。例(2)可以理解为“我知道唐元豹,但是你就是唐元豹,真没想到”。赵元任(1979)、吕叔湘(1999)认为“啊”有表示“不耐烦”的功能,但都限制在陈述句中,在非是非问句中,“啊”也可以传递“不耐烦”情感。如例(3)“老公”根据“老婆”的提示,寻“钱包”未果,激发二次询问,和第一询问比起来,语气词“啊”就赋予了第二次询问“不耐烦”的情感立场,意思是“你快告诉我,我钱包在哪儿”。在语音上,整句基频起伏较小,“啊” 呈平调延展,起伏也较小,可以视为中平调,“啊”的时长长于一般陈述语气中“啊”,能量也强于一般陈述句中的“啊”(张彦,2006)。邵敬敏(2012)认为该句语气词“啊”有“追问”的功能,其实“追问”是在言者“不耐烦”情感驱动下所实施的交际意图,还不是“啊”的本质功能。①一般情况下,语气词“啊”表露“不耐烦”的情感主要用于熟悉度比较高的交际主体之间。
根据上面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啊”所传情感受命题内容、信息状态、交际对象等因素制约。从认知上看,“啊”标记回应事件与说话人预想的情况不一样(Wu,2004:224),所传情感是因言者预期信息与现实信息不一致刺激而生的,其中陈述句、祈使句、是非疑问句、感叹句句末“啊”传递的情感中含有对命题的确信。这可以从与“啊”共现的语气副词进行检验。根据考察,“啊”一般与“千万”“实在”等加强语气副词高频率共现,而排斥揣测类语气副词。如:
(4)a.你们可千万别误会【啊】。 ®*你们大概误会了【啊】。
b.爸实在是抽不开身【啊】! ®*爸也许是抽不开身【啊】。
崔希亮(2020)对比“好吧。”“好啊!”时,指出“好吧。”表勉强,不情愿;“好啊!”表早有预约,终于实现后愉快地答允。“吧”的“勉强”体现了命题的弱信度,“啊”的“实现后的愉快”则体现了命题的强确信;除此之外,话轮中特殊的序列位置也会触发“啊”的传情功能,如例(3)二次询问的序列位置。
由于“啊”的传情功能,从反面看,强调客观性、科学性、逻辑性的科技语体和政论语体则往往排斥“啊”的使用,例如:
(5)各种非法组织的骨干分子和进行打【*啊】、砸【*啊】、抢【*啊】、烧【*啊】、杀【*啊】等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彻底清查出来,及时依法惩处。(CCL)
(6)对任何人犯罪,在适用法律上一律平等。不允许任何人有超越法律的特权【*啊】。(《刑法》)
3. 传情功能与语境的互动效应
3.1 立场调节
“啊”的立场调节主要体现在互动言谈中言者情感的强化和缓和两个方面。“啊”具有“缓和功能”基本是学界共识(Li & Thompson,1981;储诚志,1994;刘月华,2001;Chu,2002;齐沪扬、蔡瑱,2005),主要用于非是非疑问句和祈使句中。用于非是非问句时,“啊”“并未增加疑问信息量”,所起的作用是“缓和语气”(陆俭明,1985);用于祈使句时,“啊”的传情功能增添了话语的情感砝码,有利于缓和对听者面子的威胁力度,拉近交际距离,也有利于听者接受实施某一行为,体现了“啊”的交互主观性(intersubjectivity)。汉语语气词中,“吧”也有缓和功能,但是两者存在差异,“吧”的缓和功能是通过弱化命题信度和增强话语礼貌度这两个维度同步实现的,而“啊”主要通过添加情感来缓和(汪敏锋,2018、2022)。“啊”的强化功能则可以在原话语情感基调上进一步强化情感,使美者更美,恶者更恶,以引起听者情感上的共鸣和认可,充分体现了言者的主观性。“啊”的强化功能主要体现为强化言者的主观情感,强化祈使语力,强化信据力,强化主观量等几个方面(汪敏锋,2022)。例如:
(7)多好的战士【啊】!100元钱,对于“大款”只是牛身上拔根毛,而对于当时的战士,相当一年的津贴费。(CCL)
(8)吴先生:火车站华夏大酒店这边有七八个人在推销化妆品,他们拉住过路人不放,介绍产品功效,然后就叫人买,真烦【啊】!(CCL)
(9)……我劝你还是安份一点好,千万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啊】!(CCL)
(10)乖女,爸来了,你要原谅爸,爸实在是抽不开身【啊】……(CCL)
在句法上往往有表示高值情态成分与之共现,如“多(么)”“真”“千万”“千万” “实在”等加强类语气副词,如例(7)~(10)。
“缓和功能”和“强化功能” 看似矛盾,实则相得益彰,共同组成一个话语的“立场调节装置”①。“缓和功能”侧重“缓和威胁”,着力点在“人际关系”上,体现了交互主观性;而“强化”功能侧重“强化情感”,着力点在“言语语力”上,体现了主观性。“缓和功能”和“强化功能”共存恰好说明了“啊”在互动交际中的立场调节功能。我们曾以“你没看过啊”为例,系统分析了不同语境关系下“啊”的立场调节表现及制约因素,指出在话语交际中,语气词“啊”到底是“缓和”还是“强化”要在语境制约下协商(negotiability)②,是“啊”与语境互动顺应的过程(汪敏锋,2022),见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