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具身认知理论下的二语习得
作者: 鹿士义 彭聪[关键词] 具身认知;二语习得;语言理解;感觉运动系统
[中图分类号]H15;H19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174(2022) 01-0031-07
具身认知理论认为,高层次的认知加工(包括语言加工) 会激活涉及低层次加工的感觉运动系统。具身认知下的体验痕迹理论(The Theory of Experiential Traces,Zwaan & Mad⁃den,2005) 认为,身体体验在语言理解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我们每次与世界互动,便会产生与这一体验相类似的痕迹,之后当遇到相同的物体或概念时,这一痕迹便会被激活,也就是说,对概念和语言的理解是基于对体验痕迹的激活。
对一语的一系列研究表明,人们在进行语言理解时,会有感觉运动系统的参与,甚至情感神经介质的参与(Zwaan & Taylor,2006)。加工一语可以自动激活进行相应动作时所激活的脑区域,影响感觉运动系统的反应。这种具身效应不仅在单个词语的加工上得到了印证,在句子和短会话的加工中也得到了证实(Winter & Bergen,2012)。而且抽象概念也同样根植于身体体验并运用心理模拟进行加工,概念知识的表征和加工是在一个统一的认知神经网络下进行的。语义的理解根植于动作和知觉经验,概念的表达激活相应的感觉运动信息,形成一种心理模拟(Barsalou,2008,转引自李恒,2015)。如果无法进行这种心理模拟,语言理解和表达就会严重受阻(Fischer &Coello,2015)。这种心理模拟还具有个体差异性,源于个人过去与相应物体互动时所建立的体验。
虽然有大量研究支持一语加工根植于体验,但这一现象是否适用于二语?一语习得时概念的构建与现实情景的互动基本同步进行,而习得二语时已经建构了一套概念系统,此时二语的概念系统是否会根植于体验?若会,是直接根植于一语时所建立的体验痕迹,还是借由一语的概念系统间接根植于一语时所建立的体验痕迹?抑或是建立了属于二语的全新的神经网络?还是一语和二语的概念系统之间存在部分重叠?体验痕迹的激活对于二语加工具有何种作用?
通过研究二语中是否存在具身效应以及具身效应的程度,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确定语言加工与感觉运动系统之间的关系,从而更为深入地了解根植于体验是否为二语者语言概念表征的基本方式,还是仅为孩童期习得语言时建立的一种附属关系,即一语理解的副产物,并不起主导作用(Abutalebi, 2008; Pavlenko,2012)。此外,研究二语加工中的具身效应,也能为双语加工模型提供启发,为二语教学提供一定的启示作用。
1. 二语具身加工的实证研究
1.1 二语加工具身效应的跨语言一致性
行为和神经心理学研究表明,二语学习者在加工具有典型位置的名词、动词、空间词,甚至相对抽象的情感词时都会产生显著的具身效应,会对感觉运动反应造成影响或激活大脑相应的感觉运动区域,二语的具身效应与一语相一致,具有跨语言一致性。
Dudschig 等人(2014)让英语为二语的德国被试根据具有典型位置的一语或二语名词(比如:星星、根) 的颜色做出向上或向下的手臂运动,词语的词义与实验任务无关。研究发现,与加工一语时类似,具有典型上部空间位置的二语名词会促进向上的手臂运动,而具有典型下部空间位置的名词则会促进向下的手臂运动。Buccino 等人(2017) 运用go-no-go范式研究可抓握名词(graspable nouns) 的具身效应,研究发现,指代可抓握物体的二语名词或图片的反应时显著长于指代不可抓握物体的二语名词或图片的反应时,加工二语名词和图片激活了感觉运动系统,从而干扰了感觉运动反应。这种现象与之前一语研究的结果相一致。二语加工的具身效应也得到了神经心理学实验的证明。Xue 等人(2015) 记录了被试对嵌有身体— 物体互动词(body-object interac⁃tion,BOI) 的句子进行可接受度判断时的脑电活动。实验句具有高低两种感觉运动语境条件。研究发现在加工二语词语时,感觉运动区域得到了激活,并且在高语境下具有更强的激活。这意味着二语的语义表征足够丰富,可以激活感觉运动系统。二语动词的加工同样也会对感觉运动反应造成影响。Grauwe等人(2014) 向高水平的荷兰语二语者和荷兰语母语者呈现荷兰语动作动词、非动作动词和假词,被试需要对假词做出反应。对母语者和二语者进行兴趣区和全脑分析的结果均表明,相比于非动作动词,加工动作动词时会在脑部运动和体感区域产生更为显著的激活。
二语的具身效应不仅存在于具象词的加工,还存在于抽象词的加工。Dudschig等人(2014) 运用Stroop 实验范式让英语为二语的德国被试根据情感词(如:快乐、悲伤) 的字体颜色做出相应向上或向下的手臂运动。研究发现,指代积极情感的词语会促进向上的手臂运动,而指代消极情感的词语会促进向下的手臂运动。
上述研究表明二语加工与一语加工的具身效应具有跨语言一致性,都会对感觉运动反应造成影响或者激活相应的大脑感觉运动区域。而且二语加工的反应时并不比一语长,说明不存在额外的翻译阶段,加工二语时可能直接激活了习得一语时建立的体验痕迹。Grauwe 等人(2014) 运用fMRI 发现,加工二语词能够激活和一语加工时相似的脑部区域,这一激活不仅在一语和二语的同源动词中存在,在不同源动词中也存在,说明具身效应并不是由于一语到二语的迁移。而且实验中,词义与实验任务无关,被试无需对词语进行积极阅读,加工层次较浅,而且被试均在典型的学校环境中学习语言,词汇习得的互动性和模仿性都很低。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观察到了具身效应,说明感觉运动系统的激活具有高度自动性(Dudschig etal. 2014)。
1.2二语具身效应的特异性
虽然二语加工对感觉运动反应存在影响并可以激活相应的脑区,但是二语具身效应是否经由一语进行调节,还是直接根植于一语的体验痕迹?研究结果不尽相同。而且由于不同因素的调节和影响,二语的具身效应在很多方面表现出不同。
有研究表明,二语加工可能会激活相应的一语概念, 从而激活相应的一语体验痕迹,而非直接激活习得一语时所建立的体验痕迹。Vukovic 和Williams (2014) 在实验中让母语为荷兰语的学习者通过听觉输入描述物体物理距离的英语句子,其中包含一语的同音词。句子播放完后屏幕中心呈现一张带有目标物体的图片,图片的大小对应物理距离的远近。被试需要判断物体是否在之前的句子中出现过。如果一语同音词所指代的物体大小和句子所指示的距离一致,反应时会更长,说明一语词语及其所指代物体的知觉特征得到了激活。Ahlberg 等人(2018) 比较了德语母语者与不同母语背景的德语二语者对于德语空间词的加工。其中一组被试(英语、俄语) 的一语空间词范畴划分与德语相类似,另一组(韩语、土耳其语) 与德语不同。研究发现所有组的被试都存在显著的一致性效应,具有上部/下部意义的空间词会分别促进向上/向下的手臂动作。但是不同母语背景组的被试之间存在差异,一语空间范畴的划分对二语的具身效应造成影响。
二语和一语的具身效应还在程度(Bau⁃meister et al.,2017;Foroni & Francesco,2015;Qian,2016;Vukovic & Shtyrov,2014)或者模式(Ahlberg et al.,2018;Sheikh & Titone,2016)上存在不同。Foroni 和Francesco(2015)发现,虽然二语者在加工肯定句(如:I am smiling)时会激活颧肌,但与一语者存在程度上的不同,一语者的激活强度更大。Vukovic 和Shtyrov(2014) 测量了二语者在被动阅读一语和二语的抽象—动作词对时对脑部感觉运动系统的激活,发现加工一语和二语均能激活相应的脑部区域,但加工一语词比二语词具有更强的激活,二语加工的具身程度更低。此外,大量的行为和神经影像研究发现一语和二语的具身效应存在不同的模式,二语的具身效应具有选择性。Sheikh 和Titone (2016) 的眼动实验中发现,二语者阅读积极词的第一遍阅读时间要快于中性词,而阅读消极词时却不存在这种情感优势。消极词的加工与中性词一样受到具象性、频率和二语水平的影响,积极词则不受这些因素的影响。因此消极词在二语加工时很可能为情感非具身。低强度和不同模式的二语具身效应可能意味着在加工二语时,对应的一语词和与一语词相联系的体验痕迹得到了自动激活。但是目前的实验证据无法排除二语直接与习得一语时建立的体验痕迹相联系的可能。低强度和不同模式的具身效应可能只是由于二语词与相应的语义表征联系强度更弱或更慢,而不是因为经由了一语的中介作用。而二语的具身效应具有选择性,不同概念的具身程度存在差异,可能意味着具身认知不是概念表征的唯一方式,而只是对具有特定属性的词语进行具身表征,比如具身性较强(与动作/空间等概念联系较强) 或情感丰富的概念。
一语和二语具身效应之间的联系目前还存在争论。在加工二语词时,感觉运动系统会自动激活,并且这一激活发生在加工的早期阶段,意味着二语词汇加工很可能直接与习得一语时建立的体验痕迹相联系。然而,也有研究表明在加工二语词时,相应的一语词得到激活。此外,加工一语和二语时所激活的脑部区域存在不同的程度和模式,所以也有可能加工二语词时激活的感觉运动体验经由一语得到间接激活,抑或二语的语义表征相比一语更弱或更慢。
1.3影响二语具身效应加工的因素
二语与一语具身效应的不同很有可能是受到不同因素的调节。De Grauwe等人(2014)在一语者和二语者的全脑分析中发现了不同的激活区域,并将其归因为语言水平和一语背景的不同。学习者的二语水平是一个重要的调节因素,与具身效应的大小呈正相关(Bergen etal.,2010),可以影响和调节二语的具身效应(Ahlberg et al.,2018)。Qian (2016) 的研究表明,加工权力相关词语(如,官员) 会引发垂直空间隐喻,二语者在加工母语时的一致性效应要强于二语,高水平二语者的一致性效应强于低水平二语者,具有更强的脑部激活。这说明一语和二语在具身效应受到语言水平的影响,在程度上存在不同。
习得年龄同样对于二语具身效应有着重要的作用,这主要是因为习得年龄和二语学习的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早期的二语习得很有可能是内隐学习,与感觉运动体验具有高度的联系,而晚期的二语习得常常是外显学习,较少与感觉运动体验相联系。
上述的影响因素可能会对一语和二语的语义表征相似性造成根本性的影响,从而影响一语和二语具身效应的相似性。但是一些外源的影响因素,如果不加以控制,同样也会对实验结果造成影响,从而影响对于一语和二语具身效应之间联系的结论。
不同实验所采用的实验方法(如,行为、神经心理学实验)、任务(如,遮蔽启动范式、Stroop 范式) 和材料(如,屈折词/复合词) 都会对实验结果造成影响。同时,不同的词语类型也会造成二语具身效应的不同。Kousta等人(2009) 提出所有的词语语义可以表征为语言信息、情感信息和感觉运动信息,其中情感和感觉运动信息主要分别表征抽象和具象语义。正如上述Sheikh 和Titone (2016)实验所发现,二语者加工积极词时存在情感优势,而加工消极词时则不存在,说明其很可能为情感非具身,这一结果与一语加工的结果相类似(Sutton et al.,2007)。但也有研究表明这种差异并不存在(Degner et al.,2012)。
综上所述,二语和一语具身效应的差异会受到二语水平、二语接触、二语习得年龄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这些影响因素的存在使得直接对比不同研究之间的实验结果较为困难,从而也难以确定一语和二语具身效应的差异是由于一语和二语语义表征的不同,还是受到这些影响因素的作用而导致的不同表现。此外,实验范式以及实验材料的不同等都会影响具身效应的具体表现。因此,需要更为系统和针对性的研究来探明不同影响因素存在何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