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耶克知识观对我国高校人才培养的实践启示
作者: 宋妍
摘 要:高校如何为国家深入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提供丰富优质的“第一资源”,哈耶克关于自发社会秩序形成及知识在社会中应用的有关观点,不啻为一剂经济学药方。在阐述哈耶克知识观理论意蕴的基础上,论述我国高校人才培养的目标演进,进而分别在“分立有知”、“默会知识”、“必然无知”层面,提炼有助于我国高校教育改革创新和一流人才培养的实践启示,包括增进既定知识发现与传播机制的经济性、提升隐含“知道如何”默会知识的重要性、激发知识主体对无知领域探索的自主能动性等。
关键词:高校人才培养;目标演进;哈耶克知识观;理论意蕴;实践启示
中图分类号:G64,G40-0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995(2023)01-0071-10
弗里德里希·冯·哈耶克(1899—1992)是20世纪西方自由主义最主要的倡导者,被誉为是自亚当·斯密以来,经济学界最受人尊敬的道德哲学家和政治经济学家。因为在货币政策和商业周期上的开创性研究,以及对于经济、社会和制度互动影响的敏锐分析,哈耶克获得了197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尽管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教育学家,但他所建构的宏大自由主义思想体系,却受到包括教育学在内的哲学、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和法学等学科的批判性关注。在1960年出版的《自由秩序原理》(以下简称:《原理》)一书中,哈耶克专章论述了他对“教育与研究”的思考,学者们对此解读并产生出一批阐述关于哈耶克教育行动逻辑和教育改革启示的研究成果。如刘业进和邝红军[1]通过梳理政府与教育之间关系思考,总结出政府干预教育应当恪守的原则;刘旭东[2]通过厘清教育理论与行动之间关系,以期把握教育的本性和推动教育理论创新。
近年来,科技发展推动教育新基建成为信息化时代教育变革的牵引力量。在万众聚焦智慧教育和教育新型基础设施体系建设之际,广大教育工作者面向教育高质量发展需要,从教育整体秩序角度出发,深入思考物质以外人才的高质量培养十分必要。高校的核心使命是人才培养,面对教育资源的泛在化,高校人才培养如何能够更好围绕国家对人才培养的新要求和新使命,尤其重要。一如哈耶克在追问社会秩序如何形成时,强调“知识”是最为重要的议题之一,本文认为,高校在加快推进教育现代化、建设教育强国的战略行动中,“知识”的创新与应用同样是最为重要的一个议题。因此,本文将哈耶克的知识观置于比他对一般教育问题论述更为基础的层面或在他所谓知识首位性的立场上进行阐释,以此来廓清其对我国高校一流人才培养的意义与实践启示。
一、从“分立有知”到“必然无知”:哈耶克知识观的理论意蕴
《原理》是哈耶克论述其宏大自由主义理论体系的最重要代表作之一,也是他整个学术研究脉络的承前启后之作[3]。哈耶克关于知识议题的观点也因此被划分为前后两种观点。一种是在“有知”的知识观脉络上展开的理论建构,另一种是在“无知”的知识观意义上进行的理论重塑和发展。承接这两种观点演变的,主要是被称为“默会知识”观点的发展过程。
(一)“有知”意义上的分立知识观
在参与上世纪三十年代“社会主义计算争论”的过程中,哈耶克最早阐明了他的“分立的个人知识”的观点,并由此奠定了他对社会科学最为深远的贡献[3]。特别是“经济学与知识”著名演讲的发表,进一步明确了哈耶克“有知”意义上的主观知识观。
知识观的所谓主观性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哈耶克继承并深化了奥地利学派的主观价值理论,认为价值不是资源的一种内在固有品质,而是由行动者主观偏好赋予资源之上的一种特质。这种观点直接否定了主流经济理论中理性人所拥有知识是客观的且能够依据科学方法获得(量化计算)的基础假设。在哈耶克看来,这只是一种仿照自然科学,对经验领域进行狭义科学实证主义式探究的肤浅做法。个体所必须利用的知识,实际上不仅从未以集中的或完整的形式存在,而且常常以不全面或者矛盾的形式为独立个体所掌握。如果认识到了知识的主观性,那么经济问题将在资源分配以外,开辟出充分利用分散知识,确保资源相对重要性充分发挥的新领域。二是哈耶克所谓客观知识实际上也并非是客观的,而是分散的或分立的和受制于持续的变化的。这种“分立的个人知识”是一种为不同个人分散拥有的关于“特定时空之情势”的知识[4],首要特性是知识的分散性或分立性。这是因为,并不存在一种整合了的社会知识和能够把全部知识都化约为科学(一般性规则)知识的知识,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着的,是一种极其重要但却未经系统组织的知识,即有关“特定时空之情势”的知识。每个人都掌握着有可能极具助益的独一无二的知识,为此,行动者的信念和观念十分重要,即使专家,也绝不可能以客观的或物理的方法对它们进行超越主观的分析。另一个特性是知识是可发现的或可传播的和可以阐明的[3]。这是因为,“特定时空之情势”的知识是行动者能够经由学习等手段而掌握的知识。行动者本人无论初始时刻是否拥有这类知识,他们对这类知识的把握和传播,也总是以一种有意识的方式达致。
主观知识观的“有知”意义是指,哈耶克在“分立的个人知识”基础上突出了他关于知识首位性的立场。知识首位性立场表明哈耶克将行动者有关知识的“观念依赖”(idea-dependent)观点转向了“观念决定”(idea-determined)观点。前述观念依赖的知识观肯定了知识的分立特性只是一种存在状态,而观念决定的知识观的确立,则开始涉及到知识本身的内在性质。哈耶克注意到,除了那种狭义的科学知识(个体观念所认为之物)构成个体采取行动的基础,个体观念本身也是构成了经济学这样一门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基础。简言之,知识本身存在着种类差异。由知识种类差异自然地引申出同劳动分工问题至少一样重要的知识分工及知识地位问题。知识分工核心问题的提出,重构了哈耶克社会理论研究的对象,使研究对象从个体感觉经验中给定的事件和行动,扩展到了行动者所拥有的观念或理念。知识地位相对重要性的不同,重塑了哈耶克社会理论研究的问题:是那些较可能为特定个人所掌握的知识更重要,还是那些我们应当较具信心地期望可以为那些经由适当方式挑选出来的专家所组成的某个权力机构所掌握的知识更重要呢?[4]哈耶克对理论知识的相对重要性提出了自己的深刻洞见。理论知识不只是当前人们所界定的那种系统的、有普通意义的知识,也包括那些分散的、零星的、个别性的,或具体性的知识,在哈耶克看来,理论知识始终而且只能是有关抽象秩序或模式的知识,甚至只是用以理解抽象秩序或模式的原理的知识,并且,他特别强调,这种理论知识是以巨大无边的“分立的个人知识”为背景和为依托的。但遗憾的是,恰恰是这种“分立的个人知识”,“在今天遭到了人们普遍的蔑视”[4]。
(二)“无知”意义上的超验知识观
如前所述,从知识首位性提出开始,哈耶克已经逐渐转向“无知”意义上的知识观,并最终建立起他极为繁复的自由主义社会理论体系。哈耶克深切指出,人对于文明运行所赖以为基的诸多因素往往处于无知状态的这个基本事实极少得到关注,而总是倾向于采取以确切(科学)知识为基础的思路来解释世界,这必将导致极具误导性的结果。事实上,确切知识总是受到超意识机制的支配,人们对于超意识机制的无知和习惯性遵循本身的两重无知,是根本无从克服的,被称为哈耶克“无知”意义上的超验知识观。
知识观中的“无知”,是哈耶克理解社会的首要条件。哈耶克认同对世界了解越多,知识越是深入,就越能够自觉地、具体地和明确地认识到自己无知的观点。在哈耶克看来,正是因为无知,所谓行动者理性有限的观念才具有真实意义。否则,坚信依靠理性可以创造社会的一个自然推演,就是认定人有能力依照其有意识的设计去改造和革新社会,这是具有误导性的表现之一。另一个具有误导性的推演是在知识方面,知识数量持续增长使得个人能从心智中汲取的知识份额越来越小,个人对有助于其目标实现所依凭知识的掌握也因为知识的分立特性而越来越少,其结果便是处于必然的无知状态。
必然无知(necessary ignorance)是哈耶克无知意义知识观的最重要构成,超越了此前“观念决定”的重要性。必然无知排除了行动者关于知识范围的无知或者是一般性的无知。一般性无知,主要源于行动者关于开始某种特定行动所必需“特定时空之情势”的知识量是有限的,以及行动者采取行动时所处的“特定时空之位置”是有关的。对于这种无知,行动者通过在一定合理的时间期限中付出代价是可以克服的,因而并不具有根本的意义。与这种一般性无知完全不同,必然无知是行动者在开始行动时,对未来处于无知或对其行动的非意图后果处于无知。必然无知超越了个人意义上的劳动分工和知识分立问题,是承载于那些个人并没有意识到其价值甚至其存在的表现为社会行为规则的某种特定时空的制度性结构之中的累积性发展的产物[3],不仅是分散的,而且是超意识的。由于行动者意识不到这种知识,也不可能宣传、交流和传播这种知识,因此,这是此前“有知”意义的知识观所无法理解和不可能触及的,根本不存在可以克服这种无知状态的手段。
超验知识观的“无知”意义在于,哈耶克区分了行动者关于事实知识范围方面的一般性无知和必然无知,实现了他关于社会秩序理论体系构建的问题转换。行动者在必然无知的状态下,如何开始行动和如何协调他们之间的互动以维持社会秩序,显然比行动者在有知状态下的问题解答困难许多。哈耶克指出,一般性无知经由学习不会妨碍遵循社会行为规则的行动者正常行事,必然无知意味着知识绝不能为行动者所获致,更不可能被用作行动者正常行动的指导,但是行动者在存有这种必然无知的情形下依旧能够凭靠遵循社会行为规则而正常行动,从无知中获益并超越无知的限度。通过探及行动者个人如何最佳运用各种分立知识以及如何可能运用这些分立知识的原因,哈耶克拓深了原初的理论思想体系,一是表明了个人自由的依据,主要在于必然无知,试图对社会进程做有意识的控制或指导的各种诉求永远不会实现,而且会导致自由的丧失;二是标示出行动者应当适应必然无知,并遵循依据于其上的超意识机制,以此来推进文明的进化。一如他所言,为了不使文明遭遇摧毁,就必须丢掉“能够经由刻意的设计而创造出人类的未来”的幻想[5]。
(三)“知道如何”的默会知识与实践的意义
前述从“有知”到“无知”知识观的转换,其间经历了一个承前启后的阶段,即哈耶克提出“知道如何”的默会知识的知识观阶段。哈耶克指出,与理论知识等不同种类知识相对照,默会知识具有首位性,且在本质上是一种实践性的知识。
默会,即暗自领会,通常意指某些东西能够被理解而无需被陈述,或者无法被陈述。默会知识,主要是相对于哈耶克关于“特定时空之情势”的知识而言的,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那种关于“特定时空之情势”的知识则是一种事实知识或者明确知识,可以通过语言文字符号予以清晰表达或者直接传递。默会知识的首位性与其性质息息相关,主要性质有三点。一是区别于事实知识,默会知识可以视作是一种技艺知识。这意味着,行动者不需要有意识地去获得这类知识,作为一种在生活和学习过程中已然掌握了的技艺,行动者已经拥有了这类知识。在那些行动者无意识适应必然无知的场景中,选择遵循社会行为规则即展现出行动者“知道如何”的一类知识的掌握,这类知识便是默会知识。二是独立于个体理性,默会知识隐含于社会的非正式的制度网络之中。由于不需要有意识地学习,默会知识最基本的是通过诸如家庭这类制度传承下来的文化传统所提供的,特别是分立知识或明确知识根植于“知道如何”的、由文化传统形成的默会知识,这强化了哈耶克的观点,即,默会知识不是由正式制度储存和传播的,推动这一知识形成的是人们遵循但并不知道其结果的一般社会行为规则。默会知识能够为人们在“有知”或“无知”等情形中正常行事提供一贯的指导。三是由个人所拥有,默会知识在本质上是一种实践性的知识。尽管可能隐含于文化传统之中,但默会知识为个人所拥有,具体内容是一种依附于“知道者”本人的、高度个人化的知识。这种知识反映了行动者应对事件的独特个人感知,因而只在相当有限的程度上可以传播,哈耶克归结指出,默会知识本质上是实践性的知识。
最后要强调的是,人们的知识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默会知识,由于调整个人行为和感觉的社会行为规则以及那些支配个人遵循规则的规则归根到底都处于阐释不及的状态,所以在某些情势下,人们就可能只拥有极为有限的知识甚或没有知识,也就是说人们有可能是无知的。“知道如何”的默会知识观为哈耶克从“有知”意义上的知识观向“无知”意义上的知识观进行转换,最终进入并确立他的“无知”知识观提供了可能性,在他为回答关于个人自由与社会整体秩序间繁杂关系的哈耶克终身问题而展开的社会理论建构过程之中占据着首要地位,这进而使得实践性知识也具有了首要性。一如哈耶克后期在《致命的自负》中所描述的,理解信息(或者实践性知识)的传播所具有的作用,为理解扩展的秩序打开了方便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