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张饭票

作者: 陈明丽

我与他们相识于2023年8月。那天,夏虫枕着苍翠的叶片,在教室的窗边重重地鸣啼着。我走进心理活动室,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些不太熟悉的学生面孔。彩色的圆桌面前,一些同学端正地坐着;而在光滑的地面上,一些同学则随意地坐着。对比鲜明!也是这一天,我认识了明朗,一个随意且端正坐在我面前的同学。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心理社团老师。开始社团课前,我想问一下同学们,如果赋予心理学一种颜色,你们觉得应该是什么颜色?”在介绍心理社团成立初心及课程基本内容的过程中,我的眼神扫过了每一个社团的孩子,渴望在第一次会面中,激起他们内心的涟漪、共鸣和信任。语言的感染力有了成效,所有的学生都呈现出一种极大的兴趣,甚至不停地问我一些关于心理的问题。当我的眼神落到明朗的身上时,我发现他听我讲话的姿势很特别,只见他盘腿坐在半张报纸上,身子往后仰,双手撑着地面,听我讲话似乎听得很认真,但是眼珠又不停地左右转动,不时扶一下黑框眼镜,仿佛在极力地思考着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是该认可还是该质疑。从他稚嫩的脸庞上,我暂时没有找到答案。

随后我们进行了名字接龙游戏,初次破冰活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陌生的群体快速建立起联系。明朗在这个环节异常兴奋,他开始主动接触社团的同学,甚至给大家介绍起一些熟悉的同学的糗事,于是第一节社团课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了。

第二次见到明朗,是一个周三的晚自习。

晚上7点多,我从四楼下至三楼,顺着往走道另一头走去,亮堂的灯光从每一间教室柔柔落到走廊的地板上,我步子缓慢地查看每间教室的情况,第一间整齐的朗读声,第二间写黑板字的沙沙声,第三间书本的翻页声,第四间办公室则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走进去一看,“明朗!大晚上,你们两个在办公室干吗?”“嗯,陈老师,我们在背书。”“我说你们两个怎么在办公室?”“因为我们讲小话,老师说以后他的课我们都来办公室不用上了,陈老师,我们不会真的一直在办公室吧?”明朗担忧且无助地看向我,低声说道。我一下子被他皱眉瘪嘴的样子逗笑了,“放心吧,只要你们背会了书,老师气消了,就会让你们回去了,因为每位老师都是嘴硬心软的老虎。”听到我笃定的语气,明朗和他的患难兄弟兴奋地拿起课本,迅速投入到背书中去了。后来,我再次去查看他们时,在走廊另一头见到了他,他从远处跑着进教室,远远地雀跃着,给我招了招手,像个胜利者一般回到了温暖明媚的教室。我想,他的难题应该迎刃而解了。

可能是因为晚自习的小插曲,明朗越来越信任我。在第二次社团课时,他早早地在活动室门口等着我开门,一进门便从包中翻出小零食和水果,扬扬得意地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堆成了小山供我选择。我难以拒绝地从零食堆中拿了一个橘子并表示了感谢。后面我意识到这应该是我成为他的朋友的一种仪式,因为在社团课中和他越来越要好的朋友也收到过这份“见面礼”,他因为大方分享零食和外向幽默的性格一度成为心理社团的“当红炸子鸡”。

一次周天的社团课快结束的时候,明朗率先站起来,“我有十张饭票,一会儿谁吃饭?我请客!”接着就从书包里拿出了十张饭票,大方地给建立了圆桌友谊的同学一人发了一张,随即转头期待地看向我,“老师,你去不去?我请你!”“我下课后还有事,你们好好聚吧,谢谢邀请啦。”明朗眼里有一丝光亮暗淡下去,又立刻升起喜悦,看着受邀的9位同学,欣喜跃然于脸上。

在中期社团课中,大家的关系变得紧密且依赖,像明朗这样的学生,与社团里的同学俨然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于是我招募了15位同学,组织大家进行一场《如果我是一首诗》的心理团辅,借此给彼此建立更多社会支持,以待应对当下或将来的一些心理难关。前期的分享都顺利进行着,在团体转化阶段,要求圆桌的每一位成员按顺序诵读自己写的诗歌,并介绍写诗的事件基础,团体中的成员需要根据介绍,分享联想到的自身故事,开放自己,获得团体支持,形成求助与互助的互动模式。我预设到来到心理团辅的同学都藏着些许秘密,或有意外发现,可没想到,并不离奇曲折的明朗的诗歌故事,却让人身心震荡。

轮到明朗时,他起身开始念那首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诗,“我是外向的,我是内向的,我假装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念了一半后便伫立在圆桌旁,双手捂住眼睛,开始呜咽着、颤抖着,中断的话语像拳头塞进他喉咙似的令他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得为他做点什么了。“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慢慢地,1、2、3、4、5,再来……对,很好,你可以自己试着控制住气息,慢慢放松下来……对,很棒,你做得很好……”我抚着他的背试着让他平静下来。圆桌坐着的每个人都噤声等待着,心疼且好奇地看向明朗。

“老师,对不起。”“不用道歉,你的表现说明你的诗非常用心,谢谢你愿意信任和分享。”“老师,我想继续读完。”我点点头,他便继续拿起本子,略有哽咽地读了下去。念毕,明朗主动分享起来,他的妈妈做饭如何好吃,小学时回家吃饭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事情,那个时候家里的饭菜香总会在最后一节课时,准时从家里油润的铁锅里,飘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又飘到大街尽头的小学,不用等保安大叔开门,香味就会直接越过大门,闯进教室,精准地到达他的嘴巴和鼻腔,然后等到下课铃声响起,饭香就会牵起他的小腿,快步穿过千门万户的炊烟直达家里的饭桌,看着妈妈盛着饭,姐姐抬着菜,爸爸关着电视,明朗就会悄悄用指头把一块肉快速地拨进嘴里,然后在妈妈的催促声中开饭。

小学六年级放学回来的某一天,妈妈告诉明朗,爸爸出远门了,之后爸爸就像石子掉进水缸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他便时常在饭前坐到门槛上,看阳光从缝隙打下来,碎在手掌心,看虫子爬出洞口在树叶上叫嚣。初中入学时,姐姐也开始收拾行李出远门了,坐在门槛目送姐姐时,明朗第一次感觉拳头像是长在了喉咙里,不停地敲打出阵阵苦水。不过幸好后来他发现姐姐出的远门是寒暑假回来一次的远门,每次寒暑假,拳头就会稍稍松懈,换着捶打他的胃。一对一的餐桌成了常态,当明朗坐在妈妈面前,吃着第二碗饭的时候,妈妈便会开始询问在校的情况,基本围绕学习这一主题展开,随着交流的深入,明朗扒饭的速度便会从慢下来到停下来,碗里的饭也会从冷下来到硬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正在吃长饭的他不再期待吃饭,也闻不到饭香了。回到学校后,他发现攒下的饭票越来越多,现在一个月可以剩下十张饭票。他病了,可能是胃,也可能是鼻子,或许是嘴巴,也许都不是。

渐渐地,明朗身后的同学开始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旁边的旁边又出现了小声的啜泣,明朗看了一眼大家,又悲恸起来。圆桌旁的一位同学靠过来,轻拍着他的背:“老师,我想把一张饭票还给明朗。”我疑惑地看着说话的女生。“那天聚餐其实是明朗的生日,我知道他是用十张饭票来交换十个朋友,可是我不需要他的饭票,他依然是我的好朋友。”

其余同学闻声自发地围了过来,“老师,明朗给我那张票被我用了,这张是我自己的,我也想还给明朗。”“对!老师,明朗一直活泼开朗,我特别喜欢他,我们本来就是朋友,这张票我也还给他。”他们小心翼翼地拿出饭票放到桌面上,又把手搭在明朗的背上,有学着我安慰他的,有弓着腰给他递纸擦眼泪的,有在旁边陪着一起哭的……这时,我提议大家一起拥抱一下,彼此给对方一些力量。大家靠拢后,紧紧地抱成了一团,哭成了一团,又笑成了一团……

13岁的明朗也许很困惑:为什么每个夏天会有那么多虫子聒噪地鸣叫?为什么妈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过问他的学习?为什么唯一的姐姐远走他乡?为什么世界上仿佛只有他没有爸爸?为什么每天来学校老师都说他不够努力、不够专注?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在无尽地指责他?但在同学们拥抱明朗的那十多秒里,脑海中霎时洞开的千门万户中,我想应该有一个温暖的人,正缓缓走过每一条长长的小路,越来越靠近角落中那个弱小的他,然后坚定拥住了他的无助、他的敏感、他的痛苦。或许人间的故事永远有着缺憾,但人间的至善、美好的事物总是可以带来新的希望。

此刻,春日融融,我写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不用我赘述,故事也在继续,但愿来年花开,他们依然在美丽的天地中快乐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