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24小时的奔跑

伦敦已是午夜时分，雨点不停敲打着地面。城市的大部分地方都已沉睡，但在泰晤士河以南的巴特西公园田径场上，有一群人正在奔跑。他们已经跑了12个小时，还要再跑12个小时。

欢迎来到24小时耐力跑的世界。在这里，人体潜能的极限被一群特殊的跑者重新定义，他们既与众不同又极其普通。比赛形式非常简单：在24小时内尽可能多地绕着400米跑道奔跑，谁跑得最多，谁就获胜。

当天气越来越冷，水洼越来越多时，选手们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坚持。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当身体和精神都达到极限时，是什么让他们坚持下去？一个人在24小时内究竟能跑多远？

接受挑战

曾经参加过12场24小时耐力赛的布里顿已经37岁，是前英国纪录保持者。他说：“选手要珍惜自己起跑时的矫健状态，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第二天基本上就走不动道了。”

立陶宛人索罗金在2022年的比赛中，以318公里打破自己保持的世界纪录，相当于以3小时10分钟一场的速度连续跑完7场马拉松，或者连续完成64次22分30秒的公园跑。他表示：“从身体和心理上来说，这是最纯粹的跑步形式，乐趣和满足感在于它的难度。”

晴朗的蓝天下，在巴特西公园田径场，42名运动员站在24小时耐力赛的起跑线上，脸上洋溢着笑容。枪声一响，流逝的时间不会停止，吃饭、喝水或上厕所等任何赛跑之外的事情都是浪费时间。有些跑步者可以完成这些事情而不停歇。大多数选手都把比赛当作眼下只有一圈的短跑，而不是最终获胜者完成的527圈。领跑者们一边聊天，一边轻松地跑完了10公里。他们在不到三个半小时的时间内完成了马拉松的距离，这是大多数业余跑者在马拉松比赛中梦寐以求的成绩。

84岁的西布鲁克第19次参加比赛，是参赛者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她明白节奏的重要性，更喜欢快步走，个人最好成绩是在1996年跑出的174公里。这位曾经做过餐厅服务员和小巴司机的女士跑过522场马拉松，她说：“只要还能跑，我就会继续跑下去。”70岁的苏格兰人麦卡迪擅长耐力跑，已经完成了200场马拉松和179场超级马拉松，从1998年起就经常参加24小时耐力赛。他耸耸肩说：“我有点上瘾了。”

也有人是第一次体验这种比赛，被吸引是因为这种形式让人的身体和意识获得前所未有的体验。44岁的莱斯特产品经理史密斯从2021年开始跑步减肥。他说：“很多人恐惧未知，我却对未知着迷。有人问我为什么参加这种比赛，我会说为什么不呢？”55岁的斯托克斯在2018年的比赛中完成了622次绕圈，以250公里获得冠军。他有感于这段经历，还为此写了一本书。斯托克斯说：“对大多数人来说，赢得比赛是不可能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比赛的每一秒。比赛后，你会对自己的潜能有更多了解，开启新的人生。”

补充能量

绕着圈跑不无聊吗？没有变化的风景，没有多样的地形，也没有人群加油助威，绝不是一项有观赏性的运动。37岁的建筑师菲尔兹在今年的比赛中打破了布里顿保持的英国纪录。他表示：“不会无聊，我听关于长跑的播客和节奏感强的电子音乐。”索罗金则喜欢在耳边播放重金属乐队的音乐。史密斯什么也不听，满足于自我思考。

反复绕着同一条跑道跑步也有好处，选手不需要携带食物或饮料，每隔几分钟就能经过后勤团队，而且不像大多数超马比赛那样容易迷路。每隔4个小时，所有参赛者改变方向，以防止受伤，他们都会感觉很兴奋。老手们都说：“16小时后，比赛才真正开始。”比赛还夹杂着一些黑色幽默。狐狸溜进了赛道旁的一辆敞篷车，成功盗走一瓶能量胶，去年还叼走了一名选手的备用鞋。

参赛者们准备了大量的食物。菲尔兹在打破英国纪录的过程中摄入了一万卡路里的热量，这些食物包括富含碳水的能量胶、巧克力、花生酱和软糖。索罗金是超马中的顶级跑者，保持着100公里、100英里和12小时赛的世界纪录，喜欢在比赛中吃饼干、橙子和三明治，甜咸交替。他说：“我会对我的胃说：‘你想吃香蕉吗？’它说：‘算了吧，咱试试别的。’”

天色渐暗，赛道上领跑的42岁美国女选手芬德伯正在吃烤土豆。午夜时段，领跑者换成了40岁的软件工程师罗布，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第57杯儿童酸奶。45岁的IT工程师菲格瑞拉是英国女子100英里纪录保持者，在比赛中吃婴儿食品，因为容易消化。

在24小时耐力赛中，边跑边吃有着非常字面的意义。但是，在身体连续承受数小时的冲击后，将食物摄入体内并不容易。布里顿是一名田径教练，指导过很多世界顶级的超马运动员。他说：“我主要吃能量胶，尽可能多地摄入能量。味道还可以，但那重要吗？奔跑中进食不是为了享受。”他在打破纪录的那次比赛中只停顿了26分钟，其余时间都不停地奔跑。

跑道之外是选手们的后勤团队，通常是牺牲周末来通宵陪伴的爱人或朋友。一些选手只带了一个装着食物的塑料袋和一把折叠椅，还有人在汽车后备箱里放置装备。准备最充分的人会带一个帐篷、一个小冰箱以及一份包含营养和补水策略的表格。“我做后勤已经很熟练了”，一位丈夫边说边迈入内道，将刚做好的饮料递给妻子，她边跑边一饮而尽。

后勤团的职责包括提供鼓励，但措辞必须谨慎。一名后勤人员说：“不要问选手‘你还好吗’，应该直接问‘你需要什么’。有好几次，从旁边经过的选手打趣地插话，‘我要一双新腿！’”

继续前进

清晨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地面，选手们进入了比赛最焦灼的部分。此时，拖着脚步跑已成为常态。

43岁的索罗金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专业24小时耐力跑运动员。他说：“夜晚是身体与心灵之间的一场战斗，赢得了这场战斗，就赢得了比赛。”与体育心理学家合作的斯托克斯说：“最大的挑战是心理上的。我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争论。那个声音告诉我：‘停下来吧，没必要这样做，这并不重要。’我必须阻止这个声音。”英国田径队领队约翰·帕里斯曾因脚上起了水泡退赛。他说：“朋友把我的鞋脱下来，说并没有水泡。这就是潜意识在欺骗。”

凌晨2点，1/4的选手退出了比赛，有些人是因为受伤，有些人是因为天气恶劣，无法继续。有人在退赛后说道：“经历了13个半小时的比赛后，我终于失去了坚持下去的意志。”

当根本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赛道上时，选手是如何说服自己继续前进的呢？尽管整晚都位居第二名，但芬德伯表示：“很多时候，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完成比赛。我必须有一个理由，不能为了名利去跑，因为这没有名利可言。”菲格瑞拉说：“看到他人实现自己的目标是一种荣幸，无论是跑出个人最佳成绩，还是战胜了心魔。”

布里顿奔跑时依然面带微笑。他说：“研究证明，微笑会影响对努力的感受。它会向身体传递一个信息，让人觉得事情没有那么难。一次完美的发挥并不是在感觉良好、动作流畅时完成的，而是在艰难时刻中。拥有非常坚定的心态，将比那些身体非常健康的人走得更远。”

在暴雨中，运动员们的决心令人惊叹。罗布虽然收到了天气预警，但还是没有带外套就上场了。他一边发抖一边向前挪动脚步，试图保持领先地位。最终，他被朋友说服，穿上了一件用垃圾袋做成的简易背心。51岁的女选手格洛弗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尽管脚上布满了水泡仍坚持前进。这是她第20次参加24小时耐力赛，已经跑完了100多场超马。

狂野人生

这项赛事有一个真理：跑得越快就越难坚持下去，赛事的性质决定了退赛没有回报。艰难险阻把参赛者团结在一起，选手们在超越对手时击掌相庆，在赛道中间停下来，庆祝他人突破自己的最好成绩。这些里程碑时刻以亲切低调的方式在垃圾桶旁发生着。

比赛的工作人员也都很有来头。志愿者中，有人曾七次横渡英吉利海峡，有人是前公路自行车赛冠军。裁判长沃克曾是24小时和48小时耐力赛的世界纪录保持者，超长跑名人堂成员。76岁的老奶奶斯托里在为两名选手提供后勤支持，她参加过200多场马拉松和24场24小时赛。

这项赛事由英国人斯里钦诺伊于1989年创立，旨在推广冥想和体育健身。赛事的口号是“超越自我”，选手都期望在奔跑中达到超然的状态。菲格瑞拉说：“奔跑也是心灵的疗愈，我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丈夫和身边一些很重要的人去世了。跑步时，我感到很平静。”斯托克斯说：“在某个阶段，我进入一种忘我的奇妙境界，感觉不出时间流逝。”比赛不以盈利为目的。由于赛道空间有限，参赛人数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主办方表示，只要跑者们愿意参加，就会一直举办下去。

雨停之后，太阳升起，赛道上的气氛高涨起来。得知自己只落后领先者一圈后，芬德伯加快了速度，早上7点已经遥遥领先。在人们的助威声中，她将成为历史上第三位赢得这项比赛的女性，首次参加24小时耐力赛就跑完了210公里。

最后几个小时气氛欢乐，赛道外出现越来越多加油助威的人，选手们重新绽放笑容，脱掉了御寒的外衣。比赛进入最后一小时，那些不久前还缓慢移动的选手恢复了正常的跑姿。有些人甚至在最后一刻冲刺，拼命想跑完尽可能多的里程。

比赛结束时，在经历了运动生涯中最艰难的24小时之后，没有热闹的终点线或欢呼的看台在等候。相反，选手们只是原地停下，用一小罐沙子标记自己的位置，身上的电子芯片记录了完成的圈数，未完成的最后一圈由裁判员用轮子测量，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

史密斯说：“比赛结束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彻底的解脱，还有自豪感，对自己说‘干得不错’。”29名完成比赛的选手几乎都瘫倒在地，有的人需要被搀扶着坐下。在简陋的颁奖典礼上，大多数选手的奖杯都被送到他们面前，因为他们站不起来领奖。

世界纪录保持者索罗金说：“有时候在训练中，我会构思自己完赛后的庆祝方式，比如举起双手，向空中挥拳。但实际上，完赛后的我就像一台拔了插销的机器。”一天后，芬德伯的脚依然无法走路，甚至没有力气抬起。斯托克斯累得只能用双手爬楼，需要人帮助才能穿上衣服，好几天说话都含糊不清。

那么，究竟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承受这一切呢？布里顿说：“做个正常人多无聊啊！”

责编 王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