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克思对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扬弃
作者: 周兰摘要:马克思的实践哲学观扬弃了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对其进行了批判继承和超越发展。批判继承方面,马克思指出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前提是未经审视论证的,并批判其将存在设定为永恒不变的实体,赋予思维、观念、精神高贵神圣的地位,致使彼岸世界对此岸世界的殖民、遗忘、宰制。然而,马克思并不是全盘否定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他认为其以唯心主义的方式发展了人的主体能动性是值得肯定的。超越发展方面,马克思“颠倒”了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他不以抽象的意识为起点,而是强调感性实践活动的优先性、无限性、丰富性,认为意识是为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所决定的,且意识对人的感性实践活动具有批判功能。
关键词:马克思实践哲学观;扬弃;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
中图分类号:B0-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7615(2022)02-0091-08
马克思哲学观与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关系历来是学界研究的重点。就马克思主义说来,国内学界基本达成共识:马克思主义主要由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三部分组成。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组成部分基本没有异议,而马克思主义是否包含哲学却饱受争议。法国哲学家巴利巴尔曾说:“马克思的理论思想不是作为一种哲学出现……体现为一种非哲学,甚至是一种反哲学。它也可能是近代最大的反哲学。”[1]由于诸多因素,马克思主义哲学与西方哲学是“割裂”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更被称为是对所有哲学的终结,因而,出现了马克思主义是否包括哲学这一假命题。事实上,这是误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原意的结果。产生误解的原因有二:其一,马克思本人在文本中对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进行了深刻的揭示与批判;其二,因存在语言壁垒等主客观因素,后继者或多或少曲解了马克思的原意,致使马克思“扬弃”的立场,即既否定又继承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立场被误解为片面地全盘否定、完全消灭。因此,本文拟从“扬弃”的维度对学界的这一研究重点作一些探析。
一、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
孙正聿在《哲学观研究》一书中总结哲学观的要义为“各异其是的哲学理论的‘理论硬核’”[2]3。哲学观即观哲学,指将哲学思想作为研究对象,从丰富的哲学思想中把握其内核,对“哲学是什么”的回答决定了哲学家拥有怎样的哲学观。从柏拉图到黑格尔,西方传统主流哲学家致力于寻求永恒不变的存在,将哲学当成可把握终极实体的特殊学科。马克思的哲学观素来被认为是革命的哲学观,原因在于马克思对这种将哲学视为特殊学问的哲学观进行了“扬弃”。
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特指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发端,“途经普罗提诺……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一直延续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3],在西方哲学史上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哲学观念。著名哲学家怀特海曾言欧洲哲学传统最一般的特征是柏拉图哲学的“注脚”:“柏拉图的形而上学是西方哲学中最有影响的形而上学理论之一。”[4]可见,柏拉图的“理念论”(Eidos、Idea)奠定的形而上学传统深远地影响了西方后继哲学。理念是柏拉图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是千差万别世界中的不变实体,是真正的知识。“一致认为这一点是哲学家天性方面的东西吧:即永远酷爱那种能让他们看到永恒的不受产生与灭亡过程影响的实体的知识。”[5]柏拉图强调理念世界比感性世界更重要,且哲学的使命是把握理念世界,获取“实体的知识”。因此,形而上学传统是指追求永恒不变的真理,或者说探寻一切事物之根据。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弟子,深受柏拉图的影响,他将追求知识的范围扩大到人这个物种,认为“求知是人类的本性”[6]1。同柏拉图一样,亚里士多德将哲学视为追求“万物的原因”“世间第一原理”的最高贵神圣的学术。“这门第一学术则研究既是独立又不变动的事物。一切原因均须具有永恒性,而于此为特重。”[6]135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都将哲学视为求真知之学,它的基本问题是要探寻终极的本原,这成为后继西方传统主流哲学家的思想前提。
西方近代哲学家中,笛卡尔、斯宾诺莎及莱布尼茨皆继承发展了西方传统主流知识论哲学观。笛卡尔主张哲学是研究智慧、掌握从根本原因推论出来的知识学科,认为“一个真正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应当首先研究这些根本原因,也就是本原”[7]。形而上学是“知识的本原”,是物理学、医学、道德学等其他学科的“树根”。笛卡尔认为,通过“我思”可以找到知识的“树根”。斯宾诺莎赞同笛卡尔的观点,并主张存在三种知识:第一种是经验知识,第二种是理性知识,第三种是直观知识。第三种知识是“直接从对神或实体的本质的正确观念出发来认识具体事物的本质”[8]。莱布尼茨亦走向了上帝的怀抱,以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作为知识的保障。
在批判继承康德的基础上,黑格尔完成了西方传统主流知识论哲学观。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对康德哲学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与批判,否定康德的不可知论立场,以绝对精神统筹主观与客观。康德认为,人是有限的理性存在物,不可抵达“物自体”,而理性又具有追求同一性、永恒性和超越性的“本性”,因此,要对理性进行“批判”(划界)。“人类理性在其知识的某个门类里有一种特殊的命运,就是:它为一些它无法摆脱的问题所困扰;因为这些问题是由理性自身的本性向自己提出来的,但它又不能回答它们;因为这些问题超越了人类理性的一切能力。”[9]康德走向了不可知论,即人永远不可认识真正的实在,人类理性的适用范围是经验世界,不可越界。“批判哲学认为思维是主观的,并且认为思维的终极的、不可克服的规定是抽象的普遍性、形式的同一性。”[10]黑格尔称康德的“批判哲学”是“剩余的渣滓或僵尸”,是否定感性的存在,是抽象空虚的,是抛弃具体个别的关系和内容得到的空洞无物的概念。黑格尔的哲学以“一”贯之,在他看来,哲学是大全。黑格尔强调绝对精神的同一性,认为自然世界及人的意识都是绝对精神的外化,通过对自我的“扬弃”会走向绝对精神本身,复归真理本身。
通过对上述西方传统主流哲学家具体哲学思想的阐释,从中发掘提炼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理论硬核”为哲学是特殊的知识领域。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将哲学作为把握终极实在的特殊学科,赋予自身寻求永恒实体的天命。贺来对这一观点进行过研究,具体表述为:“把哲学理解为一种特殊的‘知识类型’……‘哲学知识’拥有统率其他具体学科知识的特殊地位,哲学也因此获得了超越于其他具体学科的‘超级学科’的地位。”[11]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将哲学当作可运用理性思维把握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特殊学科,哲学的使命就是提供最高的普适性、普遍性及真理性,哲学是众多学科中最璀璨的明珠。
哲学是掌握终极真理的特殊知识学科预设了思维与存在同一的思想前提。哲学作为一种思维活动,是可触及存在本质的。换言之,思维与存在同一的含义为思维可通达存在,且观念可变成实存。俞吾金主张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具有双重内涵:其一,思维可认识把握存在;其二,思维之物可变为实存之物。“黑格尔的哲学之所以被称为‘同一哲学’……主要含义是:一方面,思维可以认识存在、把握存在;另一方面,思维中设想或想象的东西可以转化为实际上存在的东西。”[12]3-10+123黑格尔作为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集大成者,他的精神哲学彰显了思维与存在同一的思维前提。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绝对精神就是同一,囊括一切;主观精神可上升为绝对精神,自然世界是绝对精神的外化。总的说来,哲学可“捕获”不生不灭之存在的前提条件为思维与存在之间是同构的,如果两者之间不是同一的,那么哲学是很难去发现获得存在的。通过思维来把握捕捉存在,思维与存在之间是无碍的,哲学作为人类的思维活动是可去追究把握那个不变的实体,去寻求多中之一、变中之不变,这只是天真朴素的信仰,单纯地预设思维与存在是同构的。事实上,思维与存在不可能是同质的,思维与存在之间是存在“鸿沟”的,比如想象中抽屉里放了一百元人民币与抽屉里真的放了一百元人民币是不相同的。
思维与存在的同构思维方式催生了永恒不变的实体观,将历史排除在哲学的视野之外,欠缺历史性与发展性,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发展自身却终结了自身。如柏拉图主张“善”理念是永恒不变的终极实体,现实世界是“分有”了“善”理念而形成的。“‘善’不仅使一切理念(并通过理念使一切具体事物)获得了实在性和本质(形式),而且也是万事万物追求的终极目的和创造世界的根本动力。”[13]柏拉图主张“善”理念就是世界的本源,一切由它生发,且它自身是不生不灭的。这种绝对的、永恒的、确定的实体观,造成了思想的“懒惰”。因最高的“善”、永恒的真理已被揭示,其余的人仅接受“哲学王”或“绝对精神的同伴”的感召即可。如此,哲学就已完成自身的使命,达到哲学的顶峰,因此,哲学亦抵达终点,终结了自身。
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思维与存在“同质性”[12]3-10与永恒不变的实体观造成了神圣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异化、殖民、宰制,现实生活被“遗忘”[14]。自柏拉图始,西方传统主流哲学就有重理性、轻感性的传统,虽极大地发扬了人的主动性、超越性、能动性,但忽视了人的被动性、受动性。他们的逻辑是实体是永恒不变的,现实的感性世界变易无常,因此,变化着的现实世界是不用理会、关注的。理念世界来源于现实世界,却化身庞然大物,反过来统治现实世界,因此,现实世界被异化。马克思用宗教举例阐明这种异化的状态:“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15]2人对真、善、美的追求异化成了上帝,神圣世界是来自现实世界,最后却君临、宰制现实世界。
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理性活动对现实生活进行了逻辑清洗。西方传统主流哲学观的问题是将产生于“前理论、前逻辑、前概念”[16]世界的理论来阉割前谓词的世界,导致感性世界的异化,致使神圣理念世界殖民感性世界,这是用抽象苍白的思维宰制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世界。
二、扬弃概念内涵
马克思认为的“扬弃”是否定之否定,是既保留又克服,不是一味地否定,亦不是一味地肯定。费希特首次将扬弃概念引入哲学领域,黑格尔深化了扬弃概念的内涵,马克思创造性地继承扬弃概念。马克思保留继承了黑格尔扬弃的基本含义与历史主义同辩证法的思维形式,否定抛弃了黑格尔哲学的抽象精神基础,打破了思维与存在同一的朴素思维模式,揭示了思维与存在的异质性。
对扬弃概念的理解从较片面发展到较准确全面,从被翻译为“消灭”到译为“扬弃”,逐渐贴近马克思眼中扬弃的本意。费希特的扬弃概念带有鲜明的形式思维色彩,偏向一种片面的否定。“只要设定了非我,就不能设定自我,因为自我被非我完全扬弃了。”[17]他将非我与自我看成是完全对立的,两者要遵循形式逻辑中的矛盾律,即同一对象不能同时既是A,又是非A。且费希特对扬弃的使用较随意,没有完全厘清扬弃概念的深层内涵。国内外学界都出现过费希特式的理解。“一句话,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15]8此句的德文为“Mit einem Worte:Ihr koennt die Philosophie nicht aufheben,ohne sie zu ver-wirklichen.”[18]国内学界将“aufheben”译为“消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英文版与中文版的对照中也可发现类似的问题。“Secondly,he annuls the infinite, and establishes the actual, sensuous, real, finite, particular (Philosophy annulment of religion and theology).”[19]英文版用“annul”替换了“aufheben”,而“annul”在英文中的意思为“废除”“取消”“宣告无效”,在不同语境的转换传播过程中,马克思的“扬弃哲学”变为“废除哲学”“取消哲学”。2014年,中文版翻译为“他扬弃了无限的东西,设定了现实的、感性的、实在的、有限的、特殊的东西。(哲学,对宗教和神学的扬弃。)”[20]93使用“扬弃”来对应“aufheben”,准确表达出了“aufheben”既弃又扬的神韵。扬弃不是中国汉语固有的词汇,是在研究马克思哲学的进程中不断形成的。艾思奇对扬弃概念进行了比较详细的分析,主张肯定到否定及否定到否定之否定都为扬弃,而三者一起就不是扬弃了[21]。扬弃既否定又肯定的精神内涵得到彰显。
扬弃是黑格尔精神哲学的重要概念之一。黑格尔对扬弃概念进行了深入阐述,认为扬弃是否定之否定,是辩证的否定。黑格尔在《逻辑学》中从语言学角度对扬弃的内涵作了双重规定:“扬弃在语言中,有双重意义,它既意谓保存、保持,又意谓停止、终结。”[22]98扬弃的德文动词单词是“aufheben”,由前缀auf加动词heben组成。auf前缀有“在……之上”和“向……之上”的含义。理解“aufheben”的深层内涵关键在于理解heben,此动词有相悖的两层意蕴:一是“提起”或“提高”,二是“废止”或“废除”[18]。因此,黑格尔认为,在扬弃的构词中扬弃就具备双重内涵,既保存保持,又停止终结。黑格尔理解的扬弃,不同于费希特式的非此即彼,而是否定物在否定自身的同时保存自身,两者是同时共在的。“基本上仅仅消解为它的特殊内容的否定;或说,这样一个否定并非全盘否定,而是自行消解的被规定的事情的否定,因而是规定了的否定。”[22]36黑格尔进一步规定扬弃,否定的内容是特殊的内容,而不是不加区分地全盘否定,且否定的同时肯定,并达到更高层次的否定。“这个否定性是自身的否定关系的单纯之点,是一切活动——生命的和精神的自身运动——最内在的源泉,是辩证法的灵魂。”[23]在黑格尔看来,扬弃是辩证法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