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巧艺飞龙影
作者: 张立峰塑龙崇信
很早以前,中华大地上就出现了龙文化的叙事。《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记载:“古者畜龙,故国有豢龙氏,有御龙氏。”《通鉴外纪》又说,太皋部落的官号有飞龙、潜龙、居龙、降龙、土龙和水龙等。龙的传说,还可以追溯到中国上古先民或某些文明支系的图腾崇拜。
在距今5000多年的红山文化遗址中,最引人瞩目的出土文物当属“玉猪龙”和碧玉“C”形龙,其造型独特洗练,工艺质朴高古。1987年,河南省濮阳市西水坡仰韶文化遗址中发现了用天然蚌壳堆塑的龙,经考古学家测定,其年代在6400多年前,被誉为“中华第一龙”。

从西水坡遗址出发,沿黄河一路向东,来到二里头遗址。人们在这里发掘了一条3700多岁的龙,其形体硕大,巨头蜷尾,龙身曲伏有致,拥有2000多片不同形状的绿松石“龙鳞”,色彩绚丽,学者们称其为“超级国宝”。
还有1987年至1994年,辽宁阜新查海遗址出土的“石堆塑龙”,距今约8000年;1980年出土于山西临汾陶寺遗址的蟠龙纹陶盘,距今4000多年……这些珍贵的史前文物的出土,彰显了早期中华龙文化的形象叙事。
龙,这一奇异的神秘生灵的起源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虹是龙的原型,红山文化中的“C”形龙,商周时期的“C”形玉器,以及秦汉时期的“S”形玉龙,就是明证。更多人认为,龙是动物形象和神灵元素融合的产物,它拥有蛇身、马脸、鹿角、牛耳、鹰爪、鱼鳞和羊须……很可能是众多图腾符号的集聚体,寄托着古代先民更为高远的理想与愿景。
借助各种精美的青铜器和玉器,商周时期的龙文化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在大量出土的文物中,龙的形象极其多变,充满想象力,给人以强烈的神秘感和抽象的美感。战国至秦汉,龙的艺术形象得到蓬勃发展,风格更为自由奔放,整体形态充满力量和动感。尤其是玉龙,形态自然流畅,龙身由蛇的纤细身形逐渐演变为身粗尾细,呈奔跑状或飞腾状。

步入唐代,龙的形象表现出气宇轩昂的时代风貌和神采飞扬的艺术风格。1970年,陕西省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出土了一组赤金走龙,须髯、鬣毛、鳞片刻画详尽,龙身修长,尾部舒卷有致,呈现出优雅的流线美,堪称形神兼备。这些赤金走龙曾被认为是“投龙祭祀”仪式中的法器,可能与唐代的道教信仰或雩祀习俗相关。
与何家村写实生动的走龙相比,现藏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的一对鎏金飞龙,让人印象更加深刻。两条飞龙左右对称,身形蜿蜒,四肢遒劲有力,动姿尤为活泼,神态昂然自信,充满了动感与韵律,更能体现唐人的精神面貌,是8世纪盛唐时期的艺术杰作。
作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和文明象征,龙的文化基因早已根植于中国人的血脉中,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记忆。不同时期龙的艺术形象既是时代审美的映射,也是人们精神信仰的投影。
画龙祈雨
在古代,人们认为龙能降下雨露、滋养万物。《淮南子·地形训》云:“土龙致雨。”《山海经》记载:“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到了汉代,龙能致雨的传说流行甚广,连东汉思想家王充也在《论衡》中说:“以龙致雨,雨应龙而来。”
宋代理学宗师朱熹在对门徒讲学时说:“龙,水物也。其出而与阳气交蒸,故能成雨。”朱熹将龙视作“水物”,称它之所以能兴云致雨,是水物与阳气相互作用的结果。基于这样的传统认知,宋人每遇干旱少雨时,都会向龙神祈雨。
为了规范祈雨仪式,宋代官府还颁布了“祀龙祈雨法”。其大致的程序是,选择一处名山大川或庙宇神祠,筑起一座三级方坛,坛外二十步以白绳为界。坛上植有竹枝,张挂龙水画,画中绘有腾云驾雾的云龙形象。经过斋戒沐浴的官员,以酒脯告祭社令,用柳枝洒水于龙画上,然后手捧祈雨祝文,高声诵读。


在唐宋画论中,多有“画龙祈雨”的记载。《画鉴》中说:“唐画龙图在东浙钱氏家……中心画一龙头、一左臂,云气腾涌,墨浪如臂大,笔迹圆劲,沉着如印,一鳞如二尺盘大,不知当时用何笔如此峻利。上有吴越钱王大书曰‘感应祈雨神龙’,并书事迹。”这段文字表明,吴越国王钱氏曾以唐人绘制的巨幅龙画作为祈雨道具,并于其上题“感应祈雨神龙”。
宋代的龙画仍然被认为具有巫术般的神奇力量。《宣和画谱》记载,董羽极擅长绘制“龙水画”,被当时宋人称为“近代之绝笔”。宋太宗曾命董羽在端拱楼作龙水壁画,由于画作过于逼真,以至于“观者畏慑”。迫不得已,宋太宗又命人毁去此画。在写给友人钱济明的书信中,苏轼也提到:“家有黄筌画龙,拔起两山间,阴威凛然。旧作郡时,常以祈雨,有应。”苏轼家中收藏有五代著名花鸟画家黄筌的龙画,他出任地方官时也曾用它来祈雨。
祈雨的龙画中,“风雨云雾”是不可或缺的内容,南宋陈容的龙画便有此风。《画鉴》记载,陈容不仅深得龙画的变化之意,其作画过程也颇为狂放:“泼墨成云,噀水成雾,醉余大叫,脱巾濡墨,信手涂抹,然后以笔成之。”在《云龙图》中,画家用劲笔勾画龙体,仅龙眼及龙爪施以赭色,龙身周围翻卷的云雾则以墨笔迅扫而成,整幅画面水墨淋漓。以这样的龙画祈雨,祈祷者也会平添几分信心。
陈容所绘的另一幅《龙虎斗图》中,一龙一虎在空中缠斗撕咬,乌云与水汽弥漫的天空下,似有田畴草木等待甘霖降下。画作主题为青龙与白虎,这种组合是传统阴阳思想的一种物化形式。青龙为东方之神,属阳;白虎是西方之神,属阴。很显然,这是借用龙虎相斗之形来表现“阴阳交感”。
《周易》有云:“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古人认为,将龙与虎画于一幅之内,便有水火既济、风云际会的效用。《太平广记》记载,古人遇到天旱,“以长绳系虎头骨,投有龙处”,不久后云就会从水潭中升起,雨也紧接着下起来。陈容的《龙虎斗图》,可能就是这一应用情景下的绘画产物,是阴阳交感思想的图像映射。
南宋画僧法常也多画《龙虎》对轴,现藏日本京都大德寺的两组法常《龙虎》对轴,分别题写“龙兴而致云”“虎啸而风烈”。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还藏有元人的《龙虎图》对轴,尚可一观。这些“龙虎图”或“龙水画”可能正是宋元时期祈雨活动的艺术投影或法事道具。


龙服华章
随着封建帝制的建立,皇权开始与龙结合。自从大秦帝国的统一者秦始皇自命“祖龙”以后,几乎每个统治者都会宣称自己是“真龙天子”。汉高祖刘邦因出身布衣,便借助龙来抬高身份,《史记》中就暗示刘邦的生父为一条蛟龙,刘邦的容貌也是“隆准而龙颜”。《旧唐书》中也说,李世民“生于武功之别馆,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
由此,龙的地位日益尊崇,龙纹华服也作为一种神圣的符号,成为皇家服饰的专属品,是皇权的标志和威严的象征。在古代宫廷画家绘写的帝王“御容画”中,常能看到龙纹这一不可或缺的服饰元素。

唐太宗是历史上著名的贤君明主,《旧唐书》称他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唐太宗立像》中,唐太宗头戴翼善冠,黑鬓发、长胡须,双目有神,身上所穿的团龙服,其前胸、下摆和两肩各有五爪大团龙形象,极为醒目。龙的形象在历代不断演变,每个朝代各有不同。唐太宗龙袍上的团龙吻部有两个鼻孔,造型更接近明代式样。因此有人推测,此画像可能是依据唐代母本于明代临摹的。
故宫博物院收藏有最早的一批宋代帝王写实肖像画,从中可以看到,宋代帝王的袍服多以红、白纯色为主,极少出现龙纹元素,一般仅在人物端坐的龙床或椅垫上绣有龙纹。在《宋仁宗坐像》中,在皇帝袍服的领口与袖口处露出的内裳上,隐约可见卷曲成水滴状的暗金龙纹。与到处充溢着龙纹的明清帝王像相比,宋代帝王肖像画显得更为低调与朴素。
在明故宫南薰殿中,曾经陈列有63幅明代帝后像,其中以朱元璋的画像最富有传奇色彩。《明太祖坐像》描绘的是朱元璋盛年的相貌:浓眉大耳,英俊威武,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着明黄团龙纹皇袍。袍上的龙纹为升龙形象,龙嘴如猪,眼突如比目鱼,龙角平伸,鬣毛上冲。龙颈细长,身上布满鳞甲,五爪如风车,周身遍饰流云纹。龙似在云中游动,动感十足,显得生机勃勃。

北京定陵曾经出土万历帝的织金妆花纱龙袍,这是皇帝主持国朝大典时所穿的冕服。这件龙袍用金线、彩丝和孔雀线交织而成,胸前和后背均有大龙盘绕,衣领上的三条小龙和两袖的升龙互相呼应,腰栏上还有十条行龙在戏珠追逐,整体显得雍容典雅、富丽堂皇。
明代帝王服饰上的龙纹越到后期样式越多,所占面积也越大。《明宣宗坐像》中,宣宗朱瞻基的龙袍胸前、肩部、袖口和下襟处均有团龙纹样。《明世宗坐像》中,嘉靖帝除了周身遍饰团龙纹外,连坐具、背屏和地毯都布满了龙纹装饰,整个人几乎淹没在龙的海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