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木为器循美而栖

作者: 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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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国人来说,家的意义非比寻常。它不单单是一间居所,更是安身立命的根基,是精神休憩的港湾,是个人情感的依托。走进中国人的家,从桌案椅凳到柜架床榻,再到窗屏摆件,家具既是平凡生活中朴素的日用器物,也是绵长岁月中文化与艺术的审美造物。

《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中国古典家具自先秦一脉相承,经过千年的“琢”与“磨”,非良木不择,非良工不用,非美漆不涂,非佳境不设,镌刻着深厚而灵动的时代印记,凝结了意蕴深远的东方美学。每一件中国古典家具,都蕴含着独一无二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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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木成器 匠心独运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木,聚天地灵气而生,蕴四时万物而茂。

提到中国古典家具,我们最直接的印象就是木制。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数万种材料中,中国家具对“木”情有独钟。这或许是源于以农为本的中华民族与生俱来的“尚木”情结,同时也因为树木本身质朴、坚韧、温润的自然秉性,可因材制宜,因材而异。

深沉古雅的紫檀,纹理清晰的黄花梨,质地均匀的榉木,能防虫蛀的樟木……面对大自然赠予的天然木材,历朝历代的工匠皆秉持敬畏与专注之心,以精湛的手工技艺和奇巧的聪明才智,斫木成器,赋予其全新的生命。

所谓“斫”,即用刀、斧砍,延伸开来也有修削、雕琢之意。从设计、切割到开料、嵌接,再到雕刻、打磨,一个“斫”字,几乎可以涵盖家具制作的整个过程。

中国古典家具的发展史,也是一部中国人起居文化的演变史。从夏商至秦汉,中国古人习惯于“席地而坐,择地而卧”,因此早期的家具以席、几、案、榻为主。无论是青铜器还是漆木家具,普遍低平稳重、简便实用。南北朝之后,各民族间的交流融合促进了家具的多元发展,人们从席地而坐逐渐转为垂足而坐,各种配合高坐的家具也应运而生;到了隋唐五代,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空前繁荣造就了极其发达的手工业,高型家具历经衍变发展,日趋流行,家具的生产与设计也日益精进,中国古典家具进入追求装饰风格的崭新时代。及至宋元时期,以桌、椅、凳为代表的高型家具在民间普及开来,中国人结束了几千年来席地而坐的习惯,完全进入了垂足而坐的时代,以榫卯结构为主的框架结构家具正式确立,并形成一种社会文化潮流。至此,中国古典家具基本完善定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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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两代,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不断发展,中国古典家具在工艺、造型、结构、装饰等方面日臻成熟,进入全盛时期。文人墨客乃至王公贵族,纷纷参与到家具的设计制作之中,中国家具达到史上难以逾越的巅峰,逐渐形成极具特色的中国古典家具体系,并由此诞生了中国古典家具的三大流派—苏作、广作、京作。

三大名作各具特色,大放异彩。其中,苏作家具结构严谨、线条流畅、漆泽光亮、格调大方、素洁文雅,以其鲜明的艺术风格和地方特色独树一帜;广作家具用料厚重、题材丰富、华丽大气,在继承中国古典家具气质的同时,吸纳融合西方家具文化,开创了家具制作中西合璧的一代新风;京作家具融会贯通,博采众长,在明清宫廷家具制作中发展成熟,形成庄重威严、雍容奢华、绚丽典雅的风格,实现了宫廷艺术和民间艺术的完美融合。对此,后人将三大名作的风格总结为“文苏、豪广、奢京”。

在中国古典家具中,黄花梨家具以其行云流水般的纹理,最令人动心。它清晰明快、走势多变的自然纹理,仿佛一幅幅璀璨优美、耐人寻味的画卷。近观如山峦叠嶂,层层叠叠;远望似涓涓细流,波纹荡漾;细看又仿佛流云飞霞,连绵不绝,恍若画中圣手精心绘就的山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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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木之中,以木质坚硬、纹理细密的紫檀木最为珍稀。稍经打磨,便可呈现出如绸缎般的光滑质感和玉石般的温润光泽,极具沉稳、厚重之美,用来彰显皇家的威仪和奢华再合适不过。之所以名贵,是因为紫檀生长极为缓慢,仅成材就需300年左右,500年以上的大料更是难得,故而有“寸檀寸金”的说法。

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上万件明清家具中,紫檀木家具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包含长桌、条案、炕几、立柜、架格、圈椅等各种形式。其中一件被誉为“镇院之宝”,它就是清乾隆年间的紫檀木嵌玉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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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流行在家具器物上镶嵌各种精美的装饰物,宫廷家具更是极尽工巧之能事。名贵的紫檀木材被工匠精心雕琢,造型敦厚,装饰华丽。在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乾隆紫檀椅中,只此一件嵌白玉云龙图案。宝座上方为蝠纹,下边是云龙纹,周围是拐子龙纹,座面由上百根小木条拼接成万字纹,集多种工艺和物料于一身。上好的和田白玉、碧玉和珐琅镶嵌于宝座之上,洁白光润的玉质饰件与深沉古朴的硬木紫檀相配,形成鲜明对比,以紫檀的沉寂衬托云龙的灵动,给人以沉穆怡静的庄重之感,更增添了华贵堂皇之气。

这件威严华美的帝王宝座,倾注了无数匠心与巧思,它见证了当时强盛的国势与向上的民风。正因如此,中国古典家具在康乾盛世迎来了顶峰。恰如《周礼·考工记》所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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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榫一卯 皆为智慧

从木材到家具,是一场生命的延续与蜕变。而实现这华丽蜕变的一项关键因素,便是中国古典家具的精髓所在—榫卯结构。

榫卯,堪称巧夺天工的中国古典智慧,是中国传统木艺的灵魂,被广泛应用于中国古代建筑、家具制作之中。它是在两个构件上采用凹凸部位相结合的一种连接方式,凸者为“榫”,凹者为“卯”,榫卯结合之处,结构精准,不用一根铁钉,就能扣合严密,创造出“和谐”而又稳固的木制器物。故古人有云:“榫卯万年牢。”

榫卯的历史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距今7000年前,河姆渡人就已将榫卯构件应用于盖房建屋当中;春秋战国时期,漆木家具完全取代了青铜器而占据主导地位,榫卯结构被普遍应用到家具中,几、案、床等形体较大的框架结构家具,通常都以榫卯连接,接合方式达数十种。相传,名匠鲁班为考校儿子,发明了一种名为“鲁班锁”的益智玩具,正是利用榫卯结构拼插而成。唐宋时期,榫卯在木建筑中的应用已十分成熟和规范。明代之后,随着郑和七下西洋及海运的开放,性坚质细的硬木传入中国,并开始在家具中广泛运用,中国古典家具最具代表性的民族风格家具—明式家具应运而生。值得称道的是,明式家具选材以优质硬木为主,全部采用榫卯结合的框架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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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软木,硬木的收缩性小、多质坚而脆,榫大卯小则易开裂,榫小卯大则易脱落。因此,明清时期,深谙各类木材性质与榫卯开阖之道的工匠们经过不懈探索,制作出一系列用途广泛、花样繁多的榫和卯,如明榫、闷榫、格角榫、托角榫、抱肩榫、燕尾榫、楔钉榫、夹头榫,等等,变化无穷,这也让榫卯结构工艺的发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中华榫卯》一书中,中国古典家具的榫卯构造被细分为81种之多。每一种中国古典家具,都可谓多种榫卯结构的结晶。当不同结构的榫卯巧妙地“拥抱”在一起时,就组合成了一件完整、稳固、精巧的家具,散发出简练质朴、典雅大方的气质。

比如,明式家具中最为经典的圈椅,就暗藏了多种榫卯结构:圆弧扶手处采用了楔钉榫,以连接弯而细的弧形圆材;管脚枨与凳椅的腿足相交处,运用的是圆柱丁字交叉榫……在各种榫卯的承接中,圈椅曲直有度、兼容并蓄的神韵展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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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榫一卯,一转一折,一气呵成,不仅构筑起中国古典家具的外在美学,更蕴含了力学原理和哲学智慧。

树木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即使被人们砍伐、切割、烘干,制成家具,它们依然没有停止对自然界的感应。在四季交替中,热胀冷缩、变形变色,是它们出现的基本反应。

为了契合木材的干湿胀缩,让家具能够长期保存而不开裂散架,能工巧匠们发明了由不同方向嵌接穿插的榫卯结构,互相嵌入,互相制衡,使木材胀缩的作用力相互抵消,在复杂微妙的变化中达到平衡。而这也与阴阳互补的道家思想不谋而合。

榫卯这般精妙神奇的接合形式,使得中国古典家具经久传世,纵然历经数百年岁月沧桑,依然牢固坚实、安稳无虞。比如这组康熙御制黄花梨鸾凤牡丹纹大顶箱柜,其体量、工艺、材质、纹饰皆属一流,堪称“柜类中的王者”。柜门上的鸾凤牡丹纹雕饰精妙,呼之欲出。硕大的柜体气势撼人,柜架细长、线脚精致,工艺精湛且不着痕迹的榫卯结构,正是贯穿于整个柜体的灵魂。同时,构造精密的暗榫设计,也表现了中国人含而不露、沉静内向的审美特征。

榫卯是科学的,是艺术的,更是智慧的。一榫一卯,如同彼此契合的灵魂,在凹凸之间起承转合,在刚柔并济中化险为夷,创造出一个浑然天成、天衣无缝的和谐世界,成为中国对世界建筑和家具设计的独特贡献,令人叹为观止。

循制载道 返璞归真

《易经·系辞》有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从古至今,“器以载道”历来是中国传统工艺追求的造物意境,讲究通过“器”的美学语言传达出“ 道”的思想境界。

中国古典家具,无疑是这一思想的集大成者。无论是纷繁的椅凳,古朴的桌案,还是典雅的床榻、精巧的屏风,或是敦厚的箱柜、别致的架格,皆互为观照,体现着中国人的人文意趣与秩序之美,反映着“器以载道”的文化内涵和精神追求。

中华民族自古就以礼仪之邦著称于世。在中国古人的生活中,礼仪文化不仅渗透进衣、食、住、行等各方面,同时也影响了中国古典家具的发展与制作。

在古人看来,“明礼先需知器,知器终致明礼”。因此,对于家具的陈设布置,古人也是有考量和讲究的,自有章法可依。明代画家文震亨在所著《长物志》一书中就提到:“位置之法,繁简不同,寒暑各异,高堂广榭,曲房奥室,各有所宜。”

走进中国古人的家,屏、几、桌、椅、案依次摆放,陈设格局中规中矩、大方有序。厅堂之中,长条形供桌(供案)是最重要的家具之一,因为它承载着今人对已逝长辈的敬念,也寄托着主人对幸福安康的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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