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帷家具风韵长
作者: 高焕 陈玉新
镜前风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为悦己者容”更是千古以来的风尚。“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唐代诗人薛逢笔下的宫人们大清早忙着梳妆打扮,以待君王垂幸。宋代词人李清照“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是因丈夫赵明诚离家远游,心情郁郁。
“宝奁”亦称“妆奁”,即专门用于盛放铜镜、梳篦、脂粉、首饰等梳妆用品的盒子。作为女性情绪的晴雨表和调节器,妆奁的出现最早可追溯至西周,彼时多为青铜质地。至战国,漆器在日用品领域逐渐取代青铜,色彩明艳、质地轻巧的单层漆制妆奁开始盛行。
目前出土年代最早的完整妆奁,是一套扁圆、直壁、平底的彩绘漆奁,发现于湖北荆门包山二号楚墓。漆奁由奁身和奁盖组成,内置铜镜、骨笄等物,外壁绘有一幅精美的彩绘人物车马出行图,整体造型圆润且小巧便携,展现了楚人对梳妆的注重。

及至秦汉,贵族仕女们对美的追求越发炽热,梳妆用具和化妆品的种类、数量大大增加,多子奁应运而生。其母奁内套多个子奁的形制,不仅使容积变大,还寓意着子孙昌盛、人丁兴旺,在助力女性变美的同时,饱含当时社会对女性价值的定位和规训。
镜子无疑是妆奁的绝对“C位”。古人多用铜镜,而铜镜如果长时间暴露于空气中,会变得模糊不清,于是古人便将不使用的铜镜收入妆奁,需要时才将其取出。正所谓“欲开奁而更饰,乃当窗而取镜”。但手持铜镜梳发修容显然十分不便,为了梳妆自由,魏晋时期出现了妆奁和镜台组合的梳妆台。

东晋顾恺之的传世名画《女史箴图》便有一幕“梳妆像”展示了铜镜的两种用法:右侧女子手持铜镜,只能单手整理妆发;左侧女子正襟危坐,身后是一女子正为其梳头,身前是一个镜台,旁边放着打开的妆奁。镜台样式简单,圆形铜镜的镜钮插入柱首,露出所系红丝带。柱中置一长方形浅盘,暂存常备的梳妆用具。
自魏晋至宋元,国人由席地跪坐逐渐转向垂足而坐。坐姿的变化,让一系列加高、加大的新式家具成为主流。北宋画家王诜的《半闲秋兴图》中,几案上摆放着双层框架结构的扶手椅式镜台,镜台上层置有一枚菱花形铜镜,镜台旁放有一具打开的多层套奁。此时的镜台、妆奁虽未融合,但也已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明清时期,不易挪动的大型妆奁开始进入人们的生活,其中以形似扶手椅、抽屉结合体的宝座式镜台和形似屏风、抽屉结合体的屏风式镜台尤为典型。镜台的抽屉可以盛放妆奁中的物品,不仅实现了镜台、妆奁的融合,也让妆奁自此告别了沿袭千年的圆套奁样式。

华贵高大也好,简朴便携也罢。“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是木兰“复得返自然”的欢欣雀跃,“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是黛玉对镜垂泪的自怜自伤。一千具梳妆台就曾映照过一千位女性的悲喜心绪,梳妆打扮的是镜中人物,描摹憧憬的是身外风华。
锦匣藏珍
精致的妆容也需要恰当的服饰搭配点缀。古代女子晨起梳妆,妆奁中的首饰若是不合心意怎么办?别着急,明清时期女性必备的嫁妆中有一种名叫“官皮箱”的小型储物匣,主要就是用来存放贵重首饰等体己物件。
官皮箱既非“官用”,也非皮制。一般箱体前有两扇门,内设抽屉若干。在杜十娘凄美的爱情故事中,压轴出场的“百宝箱”其实就是官皮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古代凡有女子出嫁,亲长总要竭尽所能为之增添几分凭仗。闷户橱结合了桌案和柜子的功能,中间设抽屉,抽屉底下是闷仓,常用以摆放百宝箱、梳妆盒、化妆镜、帽筒、瓷器等,故而被列为古代富贵人家的女儿出嫁必备之物。试想,若是遇到灾殃或是家道中落,当家中财物乃至女子陪嫁都已消耗殆尽,闷仓内的金银细软、珠宝首饰、文玩古董等就是支撑家族渡过难关的最后家底。


相比选饰品,挑衣服更是女子的“千古难题”。这时,能否拥有几件“海纳百川”的衣箱就变得十分关键。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的战国早期文物中有几件涂着美丽图案的漆木箱,其中一件在箱盖左下角阴刻着“紫锦之衣”四字,这些箱子的用途因此得以确定,它们是我国目前发现的年代最为久远的古衣箱。
“箱”的形制我们都不陌生,以“天”盖“地”,分成箱盖和箱身两部分,多为方形,并在正面和两侧设把手。很多衣箱为避免在搬动中损伤,还会在四角包裹铜等金属。旧时女子出嫁时的“十里红妆”中,总少不了几件装满四季衣料的朱红衣箱。衣箱内各角往往还要放置铜钱或金锞子“压箱底”,以祝愿世代生活富足。
顶开盖为箱,侧拉门为柜。由于箱子存取物品不便,随着人们告别席地而坐,进入高坐时代,柜子逐渐流行开来,其身影在许多经典故事中屡屡可见。秦腔传统剧目《柜中缘》就有这么一出取材于现实的爱情故事:南宋抗金英雄岳飞遇害后,其子岳雷被官差追捕,慌不择路躲进了民女刘玉莲家。独自一人在家的玉莲得知他是忠良之后,将他藏匿于大衣柜中,但被哥哥刘春误会。幸好刘母通情达理,得知缘由后,将女儿许配给岳雷,使得两人缔结良缘。
“ 百宝箱”易得,“ 柜中缘”难得。古代女性的箱匣柜橱不单作为一种储物家具,蕴藏其中的还有父慈母爱,有未雨绸缪;装下的是未来希冀,取出的是现世安稳。
指间雅趣
古代富贵人家待字闺中的女子,因尚不需要当家理事,梳妆、饮食后,便到了修炼女红、研习诗书礼仪的时间。或有闲暇,焚香泼墨、对弈品茗、抚琴赏景亦是常事。柔荑拂过桌案,拂过几架,便是一番良辰美景。
“使闺阁昭传”的《红楼梦》曾细致描写过数位女子的指间雅趣。令人印象尤为深刻的是第四十回中,贾母一众人领着刘姥姥逛到秋爽斋,只见“三间房子并未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垒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飒爽阔朗的家居布置,映衬着探春这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奇女子风范。

闺秀们的桌案同样是宋画中的常客。宋代佚名画家的《女孝经图》以“一文一图”的形式生动展现了古代女性的生活场景。画中有两例平头案,屏风前的平头案为圆腿素刀牙结构,比例协调、纤细奇巧,拥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另一张平头案位于树荫之下,制作方式与前例一致,但案子较高,案面更窄,形制优美。
有学者曾对比《千秋绝艳图》与《十八学士图》,发现图中的方桌在不同性别间的形制并无大的差别,只是女性使用的方桌颜色更为艳丽。但有桌必有座,女子的特质似乎更多体现于坐具。《雍正十二美人图》中的美人们,或“桐阴品茗”,或“抚书低吟”,或“捻珠观猫”,坐具“宝蓝釉画珐琅开光绣墩”“秋葵绿釉开光绣墩”抑或“黑漆描金开光绣墩”,无不让闺阁女子们的指间雅趣更添韵致。
绣墩,又称坐墩、鼓墩或鼓凳,造型以曲线为主,轻巧且没有椅背扶手,利于搬移,也便于观看四面八方的景色,历来是古典家具大家族中的“闺秀之作”。不同于大多数象征尊严、权力、地位的坐具,绣墩的圆润、婀娜、秀美展现了女性的别样风情。

与美人相称的坐具并非只有绣墩。《雍正十二美人图》中“烛下缝衣”的美人坐的便是一把“黄花梨玫瑰椅”。玫瑰椅又称小姐椅,虽有扶手椅背,但“短其倚衡”,椅背偏矮,扶手偏短,椅面偏小。女子坐在上面,只能浅浅坐在椅子一角,腰背挺直,坐姿端庄,流露出标准的大家闺秀气质。可见这类椅子既是女性美的展示舞台,也体现出礼教之于古代女性坐姿仪态的约束。
其实,女性之美有千百种,女性之才情风雅也不局限于闺阁之内。明代仇英所作的中国重彩仕女第一长卷《汉宫春晓图》中,左平轩内的宫廷仕女们,有婆娑起舞者,有拍手相和者,有鼓弄乐器者,各得其乐。阶下六女同做斗草之戏,上方门内两女罢琴卧地读谱。正屋一众仕女弈棋、熨练、刺绣,各有所事,其乐陶陶,其乐融融。放眼望去,尽是悠闲安适。

绣榻幽梦
我们一生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睡眠中度过。结束一天的忙碌,能好好睡一觉绝对称得上幸福。古代富贵人家的女子在休息、睡眠这种人生大事上自然也是格外用心,仅卧具的种类就不知凡几。
贵妃榻或许是最知名的女性卧具。它一般是古代女子日间小憩所用的榻,榻面较狭小,可坐可卧,制作精致,形态优美,故以“贵妃”为名,也称美人榻。有的在一端设后仰式靠背,另一端做成书卷枕,坐卧随心,闲适惬意。

基于床榻的重要功能和象征,古典文学作品中曾细致刻画过很多女性角色的卧房。譬如《水浒传》关于阎婆惜的床榻便留有“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干,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的描述。
《红楼梦》对女性床榻的描述更多。未出阁的一般使用的是纤巧的绣床,四立的柱子可挂置彩帐,很有“小家碧玉”的感觉。尤三姐和迎春所用的便是这样的绣床。尤为贵重的是拔步床。木工一人一天为一工时,拔步床又有“千工床”“万工床”之称,可见其制作工艺之烦琐。这种床可分为三层,第一层是踏板,可放置鞋子,两端还可放置梳妆台;第二层可作为守夜丫鬟的睡处;第三层才是主人的睡处。外观看起来就是一间“屋中屋”,冬日保暖效果格外好。探春屋子里就有这么一张拔步床。


因拔步床异常贵重,便成了女儿家身份地位和个人财富的象征。《金瓶梅》中西门庆娶三房孟玉楼时,媒人特别说道:“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可见拔步床是孟玉楼的财产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
床榻之于古代女性,意义特殊且重要,许是因为这方寸之地攸关当时社会赋予女性的主要价值和职责,许是因为此处是女子于梦中方得自由的伊甸园,与之相关总有说不尽的悲欢离合。《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于梦中同柳梦梅相遇相爱,床是她心灵放飞和情感萌动的起点;《红楼梦》中宝玉迎娶宝钗之时,正是黛玉气绝之日,床侧带血的痰盒是宿世情缘和青春散场的终点……

然而,天下何处不可入眠,绣榻幽梦又与绣榻何干?明代唐寅的《蕉叶睡女图卷》中,一位面容姣好、身材丰润的美人便侧卧于蕉叶之上,枕手酣睡。细细看去,美人的樱桃小口似乎禁不住微微上扬,显见梦中滋味甚为酣畅,颇有一番世事一场大梦、谁家眉头心上之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