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定若远 一信动经年
作者: 王琳对话:命定的相遇
宕泉河畔,风铃摇曳,他们安静地长眠于此,与魂牵梦萦的莫高窟遥遥相望,伴随着那些传奇和信仰,和敦煌的过去、现在与将来,进行着永恒的对话……
命中注定,一切都源于一次奇妙的相遇。
1935年秋,法国巴黎塞纳河畔,一部名为《敦煌石窟图录》的图册,震撼了常书鸿的内心。这位已在法国声名鹊起的中国画家决定离开巴黎,回到祖国,回归到自己民族的艺术中去。从此,敦煌—这片蕴藏着中华民族艺术瑰宝的神赐之地,就成为常书鸿心中的圣殿,在他的生命中刻下永久的烙印。
1943年春,西北边陲的敦煌,阳光安静祥和地洒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上。莫高窟送走了在此面壁临摹三年的张大千,迎来了被后人称为“敦煌守护神”的常书鸿。

临行前,张大千将一幅《采摘蘑菇秘密地图》交给常书鸿,对他说:“我们走了,你还要在这里无穷无尽行使研究和保护之责。书鸿,这可是一个长期的甚至是无期的徒刑呀!”常书鸿何尝不知,但他早已下定决心:如果认为在敦煌工作犹如“徒刑”的话,那么即使是“无期”也在所不辞。
1944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正式成立,常书鸿任所长。时局维艰,经费紧缺。面对风沙肆虐、无电无水、陋屋土炕、物资匮乏、交通不便的极端艰苦条件,常书鸿带领全所职工一边战风沙、筑围墙、种树种菜,改善生活环境,一边拉沙排、铺甬道、修栈桥、搭蜈蚣梯、清除洞窟积沙,展开了一系列石窟保护、壁画临摹及研究工作,在苦中有乐的生活中,守护着大漠深处的艺术宝库。
然而命运无常。妻子的不辞而别,令常书鸿悲恸欲绝,在戈壁上坠马昏厥。夜凉如水,常书鸿辗转反侧,苦不能寐。家破碎了,但敦煌还在。他想到了莫高窟第254窟墙壁上那幅《舍身饲虎图》,他又何尝不是为敦煌这座宝库舍身呢?想到这儿,他决定带着年幼的儿女们继续留在敦煌。
紧接着,又一个晴天霹雳传来:国民政府下令撤销敦煌艺术研究所。随着董希文、潘絜兹等一批工作人员陆续离开,莫高窟重新陷入孤寂。眼看着刚刚起步的敦煌事业就要停止,常书鸿心急如焚。


1945年冬,为了和相关部门落实接管关系,常书鸿带着儿女奔赴重庆。途经兰州,为宣传敦煌,举办了“常书鸿父女画展”。画展上,常书鸿遇见了帮忙布展的段文杰。此时,刚刚毕业的段文杰,因为在重庆看到“张大千临抚敦煌壁画展”后深受震撼,开始对敦煌艺术热切向往,一路辗转至兰州,没想到听到的却是敦煌艺术研究所撤销的消息。
望着这个眼神坚定的四川小伙,常书鸿明白,接连的变故让自己无法向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许诺什么,他点点头,但话语却是模棱两可:“你的志向很好,但现在什么都难以算数,一切得等我从重庆回来后再说。”
那一年,人们经常会在黄河岸边看见一个瘦高的小伙子,那是段文杰在思念着家乡,遥望着敦煌。他坚信常书鸿会回来的。
苦守兰州一年后,段文杰终于等来了敦煌艺术研究所恢复的消息,等来了返回敦煌途经兰州的常书鸿。他们坐上了那辆载着希望的大卡车,越过大漠戈壁的漫漫黄沙,当29岁的段文杰历经千辛万苦到达敦煌时,或许不会想到,他将用一生的守望,去抵达心中的敦煌之梦,更不会想到,未来他将成为继常书鸿之后敦煌事业的第二代传人,被人称为“敦煌艺术导师”,成为蜚声世界的敦煌学泰斗。




聆听:敦煌的感召
他们沉醉在这座大漠深处的艺术圣殿中,日复一日揣摩着千年前古人作画时的心境,一段段尘封的传奇逐一在他们的手中开启,也融进了他们的心中……
夜幕降临,在莫高窟周围巡查的段文杰,常常会独自坐在石窟前的白杨林中,遥望着浩瀚星空,回想敦煌的千年沧桑,心潮澎湃。从1946年到达敦煌的那一刻起,段文杰就深深地沉浸在这座艺术宝库中,再也没有离开。他苦练线描、晕染技巧,临摹历代敦煌壁画384幅,不仅创下了敦煌莫高窟个人临摹史上的纪录,更代表了敦煌壁画临摹的最高水平,作为敦煌壁画临摹事业的开拓者和领路人当之无愧。
夜深人静时,常书鸿常会想起送给他蘑菇地图的张大千。循着这张图,他们发现了水渠边的蘑菇生长地,缺粮少菜的问题得以缓解。由此常书鸿喜爱蘑菇,并赋打油诗:“敦煌苦,孤灯夜读草蘑菇;人间乐,西出阳关故人多。”
从1947年开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怀着初心和使命来到莫高窟。孙儒僩、欧阳琳、李承仙、史苇湘、李其琼、万庚育……这些怀抱理想的热血青年,不知疲倦地穿梭于冰冷的洞窟中,透过折射的光线,在那些细微的线条、复杂的色彩和微妙的神态中,谦卑地体会着1000余年前古人的虔诚与敬畏。





1948年秋,当24岁的史苇湘跋涉数千公里到达敦煌时,恋人欧阳琳已经早他一年到了莫高窟。三年前,在张大千的壁画临摹展上,他们就已对敦煌心向往之。
第一次进入石窟,史苇湘被那些古老瑰丽的壁画和塑像惊呆了。若干年后,他将这种感觉解释为:“莫高窟与你有缘。这种关系,真有点儿既在意料之中,又觉得相见恨晚。”
史苇湘第一次学习临摹,是在莫高窟第285窟。他花了一个星期,临摹了几个局部,自己觉得还不错,拿给同事看时,却得到了“你这是西洋画线描”的评价。为了探究敦煌艺术的真谛,原本擅长油画的他开始重新学习,改用国画的方法进行壁画临摹,同时广泛研读与敦煌石窟相关的历史文献,先后对莫高窟492个洞窟做了系统研究,对每一幅壁画的来龙去脉悉心了解,被称为敦煌的“活字典”。
1950年,敦煌艺术研究所更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常书鸿担任所长。在党和国家的大力支持下,敦煌石窟的保护与研究工作有了新的进展。

为了保护屹立千年的石窟不受自然环境破坏,作为当时研究所唯一的专业建筑人才,孙儒僩必须依靠自己的探索和专业判断,不断尝试各种方法治理流沙,不断检查并加固已经出现险情的石窟,完成莫高窟的建筑测绘和建筑资料临摹、整理工作。日夜思念家乡的他,只能将敦煌的生活、莫高窟的瑰丽以及对亲人的想念写在信中,寄给早已互生情愫的李其琼。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因为孙儒僩的一封信,学习油画的李其琼辞掉了工作,义无反顾踏上了前往敦煌的旅程。
1952年,研究所为孙儒僩和李其琼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一间土坯房,家具都是土制的。在这样的环境中,李其琼开始了壁画临摹生涯,这一画就再也没有停下,成为段文杰之外,临摹敦煌壁画最多的人。
“让更多的人看到敦煌的美丽和伟大。”这是老一辈敦煌画家坚守了半个多世纪的信念。作为艺术家,他们本可以在作品中展现自我与个性,却在大漠深处这孤寂的洞窟中,义无反顾地将毕生精力献给了敦煌壁画临摹研究事业。
从此,俯瞰苍生的众神、翩跹起舞的飞天、趺坐修行的僧侣、虔诚恭敬的供养人……这些浸透了几代守望者心血与汗水的临摹作品,不仅对中国美术产生了巨大影响,更为后世留下了珍贵的艺术史料,让全世界看到了敦煌石窟艺术的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