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幸曲老师的病
作者: 杨秉辉一
江南的冬天,不算很冷。黄褐色的叶子随着 肃杀的寒风纷纷洒落在地,落叶乔木露出了稀疏 光秃的枝干,阳光也没了往日的劲头,常常藏在 厚厚的云层之中。若逢着连日阴霾,人的精神总 不像春天那么蓬勃、秋季那般爽朗。
阴雨连绵的冬日,是老人、小孩呼吸道疾病 高发时期,区中心医院的门诊部人头攒动,内科 门诊的候诊室挤满了候诊的病人。“21 号梅幸曲 请到 3 号诊室就诊” ,候诊室的扩音器根据挂 号的顺序发出了通知。
梅女士是位退休小学教师,年近六旬,头发 花白,戴一副度数不深的近视眼镜,身着一件黑 色羽绒服,手提黑色皮包,讲普通话略带吴越方言的语调。从衣着形象上看是个知识人士,不过 瞧着倦容满面、无精打采的。近几个月来,她是 这里的“常客”,听到扩音器的通知,她愣了一下 神,知道是轮到自己了。梅女士缓缓走进第 3 诊 室,接诊的李医生以前也给她看过病,原想打个 招呼,但是梅女士突然觉得脑子似乎有点乱,不 知该说“好久没见了,侬(你)好吧”,还是说“ 李 医生,侬辛苦了”呢?这边李医生却先招呼道: “是梅老师吧,请坐,坐下来说。” 内科门诊的 几位医生对这位梅老师都有些印象,因为这位病 人的症状甚多,曾经多方检查,却并未查出确切 病症,但是看她的状况又似乎确实有些问题。
梅老师的症状有心慌、气促、腹胀、便秘、 食欲不振、体重下降、头昏、失眠、腰酸、无力等 等,每次来诊诉说的症状不尽相同。在区医院及转诊到市级“三甲医院”后也曾做过心电图、心 超声、脑部及胸腹 CT、胃肠镜、血糖、血脂、血 压、肝肾功能、肿瘤标志物、免疫指标等诸多检 查,皆未有足以解释其疾病的诊断依据。由于诊断 未明,一般安神药、开胃药之类吃了不少,却未见 效果。区医院内科的几位主诊医生对她的病总觉 棘手,将她转诊到上级医院,做了些检查,也无明 确结论,而且梅女士仍希望在区医院继续诊治。李 医生等建议她服中药调理,她倒也接受了。
区医院中医科有位叶老中医,名耋宁,年逾 八旬,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医术远近闻名,人 称“叶(一)帖灵”,据说他是擅治疑难杂症的圣 手叶天士的后人。通常病人对能得到叶老先生把 脉开方大多信心满满,但梅老师则不然,几个月 下来梅老师对于治病似乎已丧失信心,勉强到医 院诊病也只是为了给家人一个交代。叶老先生诊 察下来谓是心肾不交、肝胃失和,估计“一帖” 是不行的,开了一个星期的药,关照服完下周再 来复诊。梅老师药是吃了,但症状也不见缓解。
二
梅老师的先生姓任,单名一个臻字。任臻老 师原是市八中的数学老师,曾任副校长,后来又 调至区教育局担任副局长,任局长工作作风一 如其名,认真负责,终日忙于公务,不是教学质 量调研就是教学成果考核,对于家务无甚关心。 好在他家家务简单,有一独生子,大学毕业后赴 美留学,毕业后留美就业,家中只老夫妇两人, 加之夫人能干,家务全不劳任局长费心。只是近 几个月来夫人健康出了问题,任局长时时叮嘱: 看医生、看医生。及至知道夫人各项检查皆还正 常,也就放下心来,仍旧每天忙于工作,对夫人 健康之事缺少了些深入的关切。
当然,他也知道夫人有块心病:儿子年过 三十,仍未结婚,而且究竟有无女友也语焉不 详,电话询问都回说“不急、不急”。梅老师估 计大概是关系发展得不顺利,于是她又到人民 公园“征婚角”打听,了解到年轻貌美、条件不 错的女孩大有人在,以儿子的条件确实可以“择 优挑选”,电话打过太平洋,但那边无动于衷,这让她心中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任局长劝 她:儿孙自有儿孙福,是不必操心的。梅老师哪 里听得进?只是自责,觉得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 任。再加上她知道丈夫不久也将退休,他们都老 了,两人之中若是一个病倒了,另一个怎么办? 她自己现在已经生病,今后病重了先生的生活谁 来照料?这简直是无解的难题,越想越糟。觉得 自己既不是好母亲也不是好妻子,甚至觉得自己 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价值。
上个月初,任局长年满六十,也退休了。尽 管还有些经手之事要做点扫尾工作,但终究在家 待着的时间多了,他开始关注夫人的健康了。据 他几个星期观察下来发现夫人的健康确实是有问 题的:夫人的“性格”变了,他的夫人原是小学 的音乐老师,擅长唱歌跳舞,生性活泼,天生一 副好嗓子,是区教育局歌咏队女中音部的主力, 直到退休还担任了街道老年合唱团的指挥与领 唱。平时在家中弹琴和听音乐是每天必做的 “功 课”。可是现在却很少弹琴,也很少听音乐了, 连电视也少看了。于是有意无意地问她:怎么不 弹琴啦,她也懒得回答,再问,则回答:“烦得 很!”以前穿衣服梅老师很讲究色彩的搭配,现 在也变得很随便了,理发店也已经好几个月不去 光顾了,手机也常常只放在书桌上,有时电话铃响也不接听。过去还爱看些古典小说,现在也看 不进了……
任局长是教数学出身,思维缜密,他意识到 夫人的病既然多方检查并未发现重要脏器的问 题,那就可能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是什么问题 他不知道,便向夫人提起:“是不是到精神病医 院去看看?”
三
谁知此话一出,夫人哭了,任局长大惊,忙 问所以。梅老师擦了擦眼泪说道:“我知道你们 都怀疑我是‘神经病’了,以前市立医院的王主 任也说我没病,应该去看精神科,但我觉得我是 真的有毛病,不是思想不好,只是现代的医学查 不出来罢了。”
“不是说你思想不好,你不要瞎想。”
“是吧,你们都认为我的毛病是自己瞎想想 出来的,谁想生毛病啦?”
“好了,别难过了,我们想办法看毛病总是 正事。”
任局长知道一时恐怕难以扭转夫人的思 想,只好先安慰她。 任局长一夜无眠,想到夫人年轻时活泼可爱 的样子,想到他们的儿子已经 30 多岁,婚姻之 事至今尚未有明确的信息,也难怪夫人焦虑。夫 人看来是有了精神方面的问题,可是她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又如何是好?
他想到区教育局的老张书记的儿子便是医学 院附属医院的内科主任,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很 想听听这位主任的意见。于是第二天便通过老书 记与他儿子通了电话,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他夫人 的病情。张主任听了梅老师的基本情况,认为确 实有患精神性疾病的可能。
其实精神性疾病是脑功能的某些障碍,患者 常常伴有各种各样的躯体症状,与心律失常、胸 闷气急、肝功能不佳等一样是疾病的表现,与思 想问题之类毫不相干,完全不必因此感到羞耻, 这在医学上称之为 “病耻感”,是民间的一种错 误理解。
张主任又联系了医学心理科的金主任,约梅 老师夫妇次日来院一谈。次日夫妻俩如约而至, 交谈后又做了几个“量表” (一种量化测试心理 状况的表格) 测试。金主任依据测试结果告知: 梅老师的病本质上是心境低落、兴趣缺失、无快 乐感,并伴有一定的思维和行为的改变,如思维 迟钝、注意力不易集中等,确系抑郁症的表现。 对儿子婚姻问题、老年照顾问题等不必要的或过 分的担忧可能是引发抑郁症的因素,需要逐步疏 解,也需要持续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且抑郁症 是可以治愈的。
梅老师听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任局长 连声称谢,于是到医学心理科门诊开了药,主动 牵着梅老师的手回家去了。
金主任开的药服了半个月,梅老师的种种症 状竟已消除大半。一个月后,家里又响起了悠扬 欢快的琴声。儿子打来电话,说是知道老爸也已 退休,爸妈何不来美国小住一段时间,也好顺便 看看他们的未来儿媳,他已经委托了国内某旅行 社的朋友,将会协助他们办理有关签证、机票之 类的事宜,夫妻俩听了自是十分舒心。
三个月后,正是春光明媚之时,桃红柳绿, 雨燕呢喃。夫妻俩出发去看儿子了,两人坐在机 场候机室里,梅老师又在看手机上儿子发来的视 频了:年轻的华裔女子微笑着和他儿子牵手走在 花丛之中……梅老师的手提包里还带着抗抑郁 药,因为金主任关照这药要坚持服一段时间以图 巩固,但梅老师的病已经丢到爪哇国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