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进大苗山、大瑶山
作者: 杨力郑小瑛,1929年出生于上海,新中国第一位交响乐女指挥家、中央歌剧院终身荣誉指挥。爱乐女乐团的音乐指导和创办人之一,中国音乐家协会的常务理事,厦门爱乐乐团艺术总监、首席指挥。她曾成功在20多个国家指挥演出,曾获法国文学艺术荣誉勋章和两枚俄中友谊荣誉勋章,中国歌剧事业特别贡献奖,文华指挥奖,中国文联、中国音协“金钟奖”终身成就奖,全国三八红旗手等众多令人瞩目的荣誉。
一
1951年初,中共中央派出少数民族访问团中南分团(以下简称“访问团”)到广西山区进行慰问演出。访问团途经武汉时,中原大学文工团选派了4名团员参加演出队,当郑小瑛得知自己被列入访问团名单时,兴奋得一整夜都没合眼。
访问团深入广西的大苗山、大瑶山和十万大山的民族聚居区,访贫问苦、了解民情,带去中国共产党和中央人民政府的亲切关怀。郑小瑛通过研究民族学的同志,知道了这里的苗、瑶、侗、壮族同胞都是被历代统治者用武力赶进这些深山老林里聚族而居的。这里群山连绵、沟壑纵横,几乎所有的村村寨寨都分布在崇山峻岭的山间盆地和河谷平坝旁,山川阻隔,贫困闭塞,村民只偶尔与外界有一些物物交换。访问团的领导和团员们把行李交给了挑夫,大家沿着曲折险峻的崎岖山路,穿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一步步往上攀登,只见四周延绵不断的山峦笼罩在一片灰沉沉的雾瘴中,天地之间仿佛布满了看不见的细小水珠,空气是湿漉漉的,小路又潮又滑,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好不容易爬上一座高山顶,谁知眼前又出现了许多峰峦。健康坚强的郑小瑛每天总是走在队伍前面,到达宿营地后,别人累得不愿再动弹,她却操起小本子找人学唱山歌去了。
有一天,访问团正走在大苗山腹地蜿蜒的山路上,远处传来了隆隆嗡嗡的乐器响声,而且越来越响,等转过最后一个山脊,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布满大大小小鹅卵石的河滩,黑压压的人群围成一个个圆圈,走近一看,原来那是数十堂苗族的芦笙队聚集在一起演奏,欢迎访问团的到来,那隆隆嗡嗡的响声就是从几百个大大小小的竹管里吹奏出来的。每一堂芦笙队的带头人都是一个英俊灵巧的小伙子,手上捧着一个用红色丝带装饰得漂漂亮亮、精致小巧的高音芦笙,负责指挥,一边吹奏,一边用优美的舞姿领导着由数十个长长短短的竹管组成的芦笙队伍。芦笙长短不一,发出高高低低的乐音,其最低的低音管由一株比碗口还要粗的竹筒制成,它那浑厚的低长音使郑小瑛联想起西方音乐中的固定低音,大苗山——巴洛克?太妙了!
一群戴着重重银饰的苗族姑娘按年龄大小,排列有序地围在芦笙队圆圈的外圈,优雅地转动着她们穿在身上的刚刚用蓝靛染好的百褶裙,那是一种天然的、朴素的美,太美了!郑小瑛激动地用手风琴模仿着奏起了芦笙调,姑娘们惊喜了,纷纷把自己脖子上的银饰摘下来,套在郑小瑛身上,还围着她快乐地转了起来。她们语言不通,可是,有了音乐难道还需要语言吗?
郑小瑛一路走,一路欣赏着随队的苗族或瑶族翻译与山头上本民族姑娘们的对歌,他们对歌时表现出来的即兴智慧,那种忘形投入,那种自然流露,每个瞬间都在向郑小瑛证实,音乐就是来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音乐就是人民创造的。那些声音和场面,都给她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她利用自己较好的音乐记忆力,通过自己擅长的快速记谱法,记录下许多动人的山歌。她还在每次演出时,或用手风琴模仿苗族芦笙调,或用自己即兴的填词来演唱侗族或瑶族山歌,歌颂解放,赞扬民族团结、民族平等,歌唱新生活,她的表演往往带来阵阵欢呼,甚至有人会兴奋得举起猎枪朝着天空放上几枪,还真把访问团的同志吓了一大跳。
一个晚上演出后,郑小瑛正要入睡,忽然被一只从窗口伸进来的手摇醒,一个男子用苗语轻声地说:“走,唱歌去!”由于天天记录民歌,郑小瑛能听懂这句话。既兴奋又好奇的她什么也没再问,马上披衣起床,跟着男子下楼进寨,来到了另一座吊脚楼上。原来这个男子是当地著名的山歌手,看演出时听到郑小瑛唱了别人教给她的歌,不禁技痒,一定要教她几首山歌,让她到下一站去表演,也希望郑小瑛报出他的名字。郑小瑛收获了许多友情。村里的年轻人耐心地教她学会了吹芦笙,还送了她一支自制的苗笛,那不寻常的调式引发了郑小瑛对于民族音乐调式的思考。这支笛子郑小瑛珍藏了几十年,后来赠给研究人类音乐学的女儿。
二
访问团走进瑶族村寨,只见沿着村子石板路两边是一座座泥墙,竹瓦茅草搭盖的房屋,屋顶上铺着一块块大大小小的页岩石板,远远望去错落有致。房前、房后的竹丛像篱笆围墙,小溪旁站满了拖儿带女的瑶族大嫂,光着身子、又瘦又黑的娃娃们瞪着一双双大眼,好奇地盯住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男女汉人,大一点的孩子没穿上衣,下身围一块自家织的靛蓝色的花布,他们高兴地欢叫着,边跑边跳跟在访问团队伍后面,团部决定大家就分散住在山民的家里。当地来接待访问团的同志告诉他们,这一带离镇上远,连赶一趟集也很难,村民们买不起布,大多数都是穿自家织的粗布,有的一家几口人合穿一条裤子,姑娘们只有迎接远方来的客人和逢年过节才穿上自己织的花围裙。
访问团的女同志住的人家算是村里劳力较多、收入也较好一些的人家。进得屋来,只见泥土夯实的地上,两边架着一长排竹床,灶就架在屋子当中,猪羊圈就在住房旁边。主人拿出热腾腾的苞谷粑来招待这些来自千里以外的客人,平时自己吃的可是没油少盐的野菜拌杂粮。

晚上,月光透过屋顶的空隙照进来,郑小瑛回想起白天所见到的一切,难以入睡,她从小生活在城市里,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人生活在这大山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过的是这么一种再简单不过的艰苦生活,可每个人却又那么开朗乐观,他们信奉人只要有一双手,就能靠劳动创造世界。
在与越南交界的十万大山上,郑小瑛跟着当时被称为“山人”(可能是瑶族的一个分支)的姑娘们上山收刈野麦。那一带乱石满山,很少看到成片的土地,一棵棵野麦就点种在经过烧山间歇的、陡峭崖缝间的一小撮泥土里。瑶族小姐妹们将用砍来的柴禾到集市上换来的小刀片固定在一个小木片上,夹在手指间,攀在斜度达50度的石崖边,一棵一棵地收刈麦子。不到一个小时,郑小瑛的脚就开始发胀了。下工后,“山人”们就用树干横过来,一头挂上一个石块做的秤砣,把割来的麦茬平均称好,分成几堆,凡是参加劳动的人,不分男女,每人一堆。郑小瑛学过《社会发展史》,她从瑶家刀耕火种和简单的按劳分配的生活方式中,亲身体验了人类的原始公社生活。
晚上,村民点着松柴竹篾扎成的火把,郑小瑛和苗家姑娘围坐在火塘边,或并排躺在铺着稻草的篾席上,和她们谈心,听年轻人对歌直到深夜。山歌是这一带最具特色的民族风情,杂居在十万大山的少数民族,无论寨子大小、人口多少,也不管是住在山谷林地还是近水边,几乎都有唱山歌的传统。山歌的内容也很广泛,除了男女对唱的情歌,还包括劳动号子、历史传说、农事活动,甚至还有教育孩子做人的道德准则等,好的山歌手能做到见啥唱啥,生动活泼、自由多变,赛山歌正是展示他们聪明才智的场合,越会唱山歌的小伙越能得到姑娘们的钟爱。那一首首或激越奔放高昂或委婉柔美悦耳的山歌,深深地吸引了热爱音乐的郑小瑛,她一边用手风琴跟着他们的调子为他们伴奏,一边跟着他们同声高唱。郑小瑛很快便学会了好多山歌,姑娘们惊喜地拉着她的双手问她是不是“山人”,小伙子们更是兴奋,因为村里又多了一位能对歌的妹子,郑小瑛也教会他们许多新歌。
三
访问团要走了,附近乡村的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唱着山歌赶来送行,他们拉着郑小瑛的双手说:“中央看得起我们苗家、瑶家和侗家人,才派你们来大山里看望我们,下次再来这里,可别忘了来我们村里做客,那时候我们村子一定和城里一样,盖起了楼房,装上了电灯。”
送了一程又一程,临别的时刻还是到了,欢声笑语顿时变成了哽咽,新交的朋友手拉着手难舍难分,郑小瑛蓄满两眼的泪水忍不住哗地一下淌了下来。后来在访问团的汇报晚会上,郑小瑛还根据当地“瑶山大团结”的故事,用芦笙作为乐器,与瑶族姑娘们配合,自编自演了一段歌舞剧。
如今,已是两鬓白发的郑小瑛教授回忆起这段艰苦而丰富多彩的生活,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说:“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十万大山,可那段使我难忘的生活留给我的一切,却影响了我的一生。”她低下头沉思了半晌才接着说,“在大山里,我有机会接触了贫苦农民,了解了他们的生活,也让我听到了来自民间最原始、最真诚的音乐。我感谢那些素不相识的少数民族兄弟姐妹,是他们给我上了一堂关于音乐和人生的启蒙课,使我真切地体会到,音乐是由劳动人民创造的,应该把音乐交还给人民,也使我进一步坚定了音乐应当为人民群众服务的理念,为我日后人生观和文艺观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从西南大山归来的郑小瑛,将她在民间记谱的几十首民歌精心整理成《大瑶山音乐》。70年后,瑶族歌手按照郑小瑛当年的记谱,又唱出了地地道道的瑶族民歌。《茶山瑶歌》就是其中的一首。这部《大瑶山音乐》已经成为研究广西少数民族民间音乐的珍贵资料。文
(本文节选自《郑小瑛传》,编入时略有改动。杨力:原中国新闻社福建分社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