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竹君与中国赤十字会
作者: 裘伟廷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轰然倒塌。在改朝换代的大变局中,最先筹组医疗队前往武汉战场进行救护的,就是闻讯即时发起成立的中国赤十字会,其在当时开展的战地救护工作成效卓著。
仓促成立的中国赤十字会
张竹君(1879—1964),广东番禺(今属广州市)人。她从小接触西学,毕业于广州夏葛女医学堂,早年信奉基督教。从医的张竹君思想开放,常常发表演说,批评时政,鼓吹维新思想,遂有“女界梁启超”之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一时死伤无数,当时在上海开办医院与女校的张竹君,以救死扶伤为天职,为赴前线救援伤员,便发起成立赤十字会。
在赤十字会成立之前,中国已有大清红十字会,即由原来的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改组而成的官办红会,因体制僵化而运转不灵。上海绅商沈敦和非常不满红十字组织的官方化,遂成立中国红十字会,并派出3支救护医疗队奔赴前线,在汉口等战地成立野战医院。这样,除了总部在北京的大清红十字会,1911年10月的上海,出现了两个红十字组织:一是张竹君发起的、成立于10月19日的中国赤十字会;一是沈敦和领衔的、成立于10月24日的中国红十字会。
当时,张竹君已是上海滩知名的西医大夫,广泛的社交网络,为她组建中国赤十字会奠定了坚实的人脉基础,仅仅经过两天的动员,就获得成立赤十字会的足够资金。1911年10月19日,赤十字会成立。在成立大会上,张竹君报告赤十字会发起缘由、宗旨,宣布草章,并决定先派医疗队至汉口设立总机关,再由上海会董迅速筹款准备后援事宜。
由于“急于出发以救同胞”仓促成立,赤十字会来不及登记注册,甚至连正式的章程也来不及制定,只暂定《中国赤十字会临时章程》。该临时章程共8章21条,对宗旨、会员及入会规则、职员、事务所、经费、出队、装束及记号、输捐及劝募等作了原则规定。宗旨强调,“本人道主义,救护因战受伤之人,不论何方面人,视同一体”,充分体现赤十字会的人道精神与中立原则,这与国际红十字运动的基本原则是一致的。
赤十字会的成立,在上海滩引起强烈反响,张竹君因此成为令人敬仰的人物。10月20日,《申报》报道张竹君成立中国赤十字会的消息。次日,上海五洲药房经理项松茂即在《申报》上刊登致张竹君的公开信,对她的义举大加赞赏,将她誉为“南丁格尔”。张竹君与南丁格尔确有相似经历:出身于富有家庭,献身红十字事业,终生未嫁……从张竹君身上,可看到南丁格尔的影子。项松茂把张竹君视为“南丁格尔”再生,正是对她开创精神的赞赏与折服。在妇女处于从属地位的时代背景下,张竹君之举的确出人意料。
耐人寻味的“赤”“红”口水战
武汉战地救护事宜刻不容缓。1911年10月24日,张竹君召集赤十字会会员男女120多人(其中女会员54人,内有医师14人、看护40人)作为救护团,随即亲自带领救护团从上海出发,坐船赶往武汉前线去救死扶伤。
10月26日,张竹君在上海《民立报》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张竹君致沈仲礼书》,语气激烈地攻击沈仲礼(即沈敦和)。沈敦和也是上海滩的名人,早在1904年日俄战争期间,就组织了红十字相关机构——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被普遍看作是中国红十字运动的最早倡导者和实践者之一。他改组大清红十字会为中国红十字会万国董事会,同样宣称要到武汉前线提供人道救援。没想到,张竹君会对他个人及他领导的中国红十字会发起凌厉攻击。公开信中,张竹君指责沈敦和一再改组红十字会,无非是为了掩饰私吞善款的贪赃行为,要求他将全部账目公之于世。
这篇激烈的檄文发表时,中国红十字会万国董事会成立才两天,见报这天,张竹君本人也已离开上海两天,正率领她的赤十字会救护团开往武汉。此时,武汉起事的革命军与清军正在激战,双方死伤不少,正是最需要人道救援的时候。
面对张竹君的攻击,沈敦和选择在两天后的《申报》上发表题为《沈仲礼驳张竹君女士书》的公开信进行回应。沈敦和驳斥张竹君的指控,声称自红十字会成立以来,他本人一直没有经手任何公款,否定自己搜刮钱财,但也同时承认并未及时向捐款者公布捐款的使用情况。张竹君咄咄逼人的发难,并未让红十字会的信誉受损。
吊诡的是,张竹君似乎也无心恋战,在对沈敦和突然发难后,便偃旗息鼓了,这场“赤”“红”口水战几乎迅速烟消云散。
张竹君为什么要突然向沈敦和“开炮”,而后便即刻停止,沈敦和以为是出于私怨:8年前,张竹君曾要求沈敦和领导的万国红十字会派她赴东北救护伤员,但沈敦和最终没有给她任务,这让她一直耿耿于怀。但有研究者认为,张竹君另有大图,通过炮打沈敦和的中国红十字会,树立中国赤十字会的主导权,从而掩护革命党人进入武汉战地。
陈家新主编的《中华女杰》(近代卷)称,10月24日晚,由会长张竹君领队,赤十字会救护团乘坐“瑞和”号轮船,从上海溯长江而上前往武汉。人们后来才知道,在张竹君率领并开往武汉的赤十字会救护团中,确有4名并无医护执照、使用化名的“男女医生”,因为他们都是革命党人,而且其真名个个如雷贯耳:黄兴、宋教仁、陈果夫、徐宗汉(黄兴的夫人)。其中,黄兴乔装成救护团队员,徐宗汉则充当看护妇。
出色护送黄兴等人抵达武汉前线
黄兴等人能平安、迅速赶到武汉前线,尤其是黄兴能顺利接掌武汉革命军的军事指挥大权,归功于张竹君利用赤十字会旗号的出色掩护。
对于10月10日的武昌暴动,革命党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起义军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急需尚在香港养伤的黄兴坐镇指挥;黄兴自己也想尽快赴武汉。不过,在当时,黄兴是被全国通缉的“要犯”,根本无法通过清政府的关卡检查,从陆路和水路均不易直达武汉。徐宗汉知道好友张竹君在上海是有相当信誉的社会活动家,就请她帮忙。张竹君爽快地提供赤十字会通道,便成为黄兴他们赴汉的最佳选择。
根据国际惯例,红十字会在敌对双方之间,必须严格保持中立,这样才能获得交战双方的安全承诺,在战区获得相对自由的通行权。在张竹君的精心策划下,一场大运作开始了,时间节点拿捏得恰到好处:10月17日,黄兴等人离开香港,辗转赶往上海;次日,张竹君在报纸上刊登《发起中国赤十字会广告》;10月19日,召开赤十字会成立大会;10月24日,黄兴等人抵达上海,当天,赤十字会救护团就从上海出发,开往武汉;10月26日,上海《民立报》发表《张竹君致沈仲礼书》;10月28日,在赤十字会旗帜的掩护下,黄兴等人平安地通过了清政府设立的层层封锁,顺利到达武汉。
究竟是为了掩护黄兴前往武汉领导革命而发起成立赤十字会,还是黄兴夫妇正好借赤十字会而得以乔装,其因果关系无法得到确认。一种看法是,张竹君发起邀约中西人士成立赤十字会,并即刻组织救护队前赴武汉服务,其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掩护黄兴等革命党骨干开赴前线;同时,张竹君对沈敦和领导的中国红十字会的公开诘问,也只是为了将水搅浑,以便暗渡陈仓。
另一种看法是,张竹君发起成立赤十字会以及相关的所有行为,主要目的是一场人道救援行动。当时,张竹君听闻武汉一带伏尸遍地、江水为赤的惨状后,表示自己愿率同学数十人先赴鄂、次赴蜀,以尽医生的天职,所以发起成立赤十字会。这更符合张竹君的性格和她对人道主义事业的执著追求,而张竹君带领赤十字会救护队在武汉前线奋不顾身的行动,也证明了这一点。
奋不顾身的救死扶伤
张竹君率领男女会员百余人于10月28日抵达汉口,此时,两军正激烈交战,街上的行人已逃避一空。正当张竹君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红十字会的马医生闻讯赶来,说现在伤者极多,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在马医生和一名外国传教士的帮助下,张竹君他们找到栖身之处,并以美国圣经书会(圣公会)为事务所,准备治疗事务。
这时,军政分府(辛亥革命中建立的临时地方政权机构)派人前来,请张竹君诊治受伤的某标统,不过伤者在2.5千米之外。张竹君过去在上海出门通常是乘车或坐轿,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但这时她二话没说,拎起药箱就走。沿途疮痍满目,哀号之声不绝于耳,张竹君边走边为伤员包扎,并让人把受重伤的人送往圣公会医治。光这一路,她就已救治30多人。从军政分府回到寓所,又有50多名伤员在等候诊治。张竹君正在为人疗伤之中,税务司派人来,邀她一行到邮政总局开办临时医院……就这样,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张竹君带领大家克服困难,奋力救死扶伤。
在救伤过程中,张竹君几次遇险,险些送命。那时的清军不容许医生治疗革命军人,而且痛恨张竹君的人道主义宣传,严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多次企图暗算她。11月10日,张竹君在汉口一偏僻码头登船去武昌时,清军突然涌现,向她开枪,幸亏小船疾驰而去,一连7枪都被她躲过了。
更惊险的事发生在11月15日,当时张竹君率赤十字会人员去汉阳救护伤员。因连日过度劳累,张竹君无法步行,只得由轿子抬着前往。虽然队员们佩戴着赤十字臂章,队列前后都有赤十字会旗,可就在他们通过浮桥时,清军向他们的队伍开枪,甚至朝着张竹君乘坐的轿子开炮。幸亏轿子旁一位姓温的医生在炮弹呼啸声中猛然将轿子推倒在地,张竹君才幸免于难。
11月23日,清军突破革命军防线,直逼汉阳,那里的医护人员仓促撤回汉口。当得知尚有百余伤员未转移时,张竹君当即赶赴汉阳,设法借到一小火轮,将伤员撤到船上,往汉口运送。此时战争仍在继续,沿途炮火纷飞,险象环生,当船抵达汉口码头时,岸上聚满了迎接的中外人士,对张竹君冒死救伤的英勇行为一致表示钦佩,甚至为之动容。
值得称颂的是,在武汉救护行动中,赤十字、红十字虽分属不同机构,但两家救护队却相互协助,不分彼此。大家目标一致,心愿相同:尽可能多地救治伤员,共纾国难。在行动中,双方互相配合,绝不因张竹君、沈敦和之争而相互推诿,共同谱写了一曲人道主义赞歌。事实上,红十字、赤十字在伤兵病民眼中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同样的“红”十字。张竹君深有感触地说:“一见到‘十字会’三字,频送受伤者来。”(《赤十字会会长张竹君女士演说词》,载《申报》1911年12月30日)
功成身退
在武汉救治伤员的近两个月里,张竹君每天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赤十字会的男女医士及看护员也任劳任怨地救治和看护伤病员,常忙得顾不上喝水吃饭。武昌起义期间,赤十字会在汉口、汉阳两地救护受伤战士1300多人,受到人们交口称赞。事后,《民立报》专门刊文评述赤十字会在武汉战地的救护业绩。这一时期,《申报》《神州日报》《妇女时报》等报刊,也对赤十字会壮举进行连续报道,称赞张竹君“热心办事,可为中国四万万人模范”。
值得一提的是,张竹君的救护团一共有队员123人,其中女队员多达54人。在那个年代,她们敢于抛头露面参加救助伤员的行动,堪称开创了男女平等的先河。救护团队员以救人报国为己任,皆不支付薪水,就连伙食费等都是由队员自理。医疗物品、药品等都是在张竹君筹来的2500元善款中支付,从中可见他们的觉悟和为革命效力的决心。
11月30日,在一次手术中,张竹君的左手被划破,伤口感染化脓,高烧不退,再加上过度劳累,终于病倒了。因两手尽肿,两军适又停战,12月初,张竹君在好友劝说下,决定先行回到上海,一方面因自己力不能支需要休养,另一方面也要采买冬装和药材等物品。
12月14日,张竹君到达上海。听说张竹君回来,上海各界人士以对待英雄凯旋的隆重仪式,在张园举行盛大欢迎会。张竹君身着革命军军装,就组织救护队赴武汉前线抢救伤员之事发表演说。最后,她声称自己决心投身革命军,不日再到武昌,随营出征。不过后来由于革命形势的迅速发展,南北停战议和,张竹君中止此行。
回上海后的张竹君,与新闻界的互动十分顺畅、娴熟,各报纷纷连载她有关前线战况和伤病救助的演讲。意味深长的是,张竹君除了大谈前线,再没有提起对于沈敦和的中国红十字会的任何指责。
战争的疮痍让张竹君更体会到救助、看护的价值。1912年3月1日,她在上海倡设女子看护学校,学制3年,招考16岁至25岁的学生,通习最新看护理法,兼学产科。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4月27日,历时半年的赤十字会功成身退。《申报》报道说,“上海医院为取消临时赤十字会事,特开大会,由院长张竹君女士报告临时赤十字会经过之历史,又由院董李平书君略述筹措经费之不易”(《上海医院开会记》,载《申报》1912年4月28日)。赤十字会存在的时间虽短,但其善举弥补了中国红十字会救护力量的不足,扩大了救护范围,赢得了社会各界的交口称赞。
张竹君在武昌首义的关键时刻立下汗马功劳,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后,授予她立国纪念勋章、赤金红十字军功勋章、中华民国忠裔纪念章。荣誉之下,她选择继续在上海重操旧业,从事医疗、慈善事业,并且此后韬光韫玉。1964年,88岁的张竹君在上海走完了她充满传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