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状元实业家张謇与其兄张詧
作者: 王赋
张謇(1853—1926),字季直,号啬庵,江苏南通人,晚清状元、著名实业家。其三兄张詧(1851—1939),字叔俨,号退庵,比张謇大两岁。在人生道路上,兄弟俩相互扶持,既是患难与共的手足同胞,更是创业干事中互为支撑的绝配组合。
到臂和药与废举业
张詧是一个大孝子。《张謇日记》记载,1876年“母病疡剧,叔兄到臂和药进而愈”,张詧曾经割下臂肉,放在中药里煎煮,以医治母亲的病。这在今天看来似乎荒诞不稽,但在当时,这个偏方却歪打正着竟然把其母的病治好了。
张家五兄弟当中,张詧和张謇关系最为亲近,共同生活的时间也最长。二人一起读私塾、做作业、下农田,张詧疼爱弟弟,常常是自己多承担重活。其母金氏教他们识字,每晚必命他们诵说白天所授内容,在母亲的叮嘱和教诲下,张詧、张謇对学业不敢有丝毫荒怠。正如张謇的恩师、著名学者张裕钊在为张謇母亲金氏所作的墓志铭中写的那样,“母夜篝灯教识字。益拥絮,手衣履箴作,且作且覆问謇等。深宵寒风凛烈,室中萧然,顾视謇兄弟,辄泪下”,可谓真实描写出兄弟两人儿时艰难的读书生活。张詧“通文墨,下笔千言,写一手好字”。张謇似乎要比哥哥更为聪明。当年,老师在出“人骑白马门前过”的对子时,张詧给出的下联是“儿牵青牛堤上行”,相比之下,张謇“我踏金鳌海上来”的应答,显然更胜一筹。
后来,张謇因“冒籍案”而被人敲诈,家中背负了千余两银子的巨额债务。老大要求均分家产。张詧慨然提出,误籍所负外债皆由他和张謇共同承担。但即便变卖家产,犹有不足,家里债台高筑,父亲又劳碌多病,生母金氏病重之际说:“人子当先知服劳,汝父辛苦甚,无有替者。汝兄弟可一人读书,一人治生产”(张謇:《金太夫人行述》),张詧“遂废举业”,佐父治理生计,主动提出将读书机会让给弟弟张謇,自己协助父亲种田和做些贩卖瓷件小生意,到镇上布行做司账。由于家境窘迫、个人前途未卜,再加上张詧为支持弟弟读书所作出的“废举业”的牺牲,使得张謇对三哥心存感激的同时,也时常心怀感伤和愧疚之意。张詧成为张謇情感的依靠和倾诉对象,年纪相近的兄弟俩感情逾发深厚。张謇游幕在外,每次辞别家乡,张詧都要相送很远,“弟兄相送远于野,行行且止心旁皇”,闯荡在外的张謇常会“嗟哉有兄只身翔,游子行矣思故乡”,深深感叹“忧患古来重骨肉,季汝甘苦将谁商”(张謇:《思故乡行》)。从张謇留下的这些诗词中,不难看出,张詧是年轻的游子张謇的精神支柱。
“我思我兄,心滋戚已”
张謇用多年在外游幕的收入,慢慢还清了家中债务,他的事业及张家境遇也逐步有所好转。1879年,“詧去冬以父捐助豫晋赈,得奖县丞,分发江西”(张謇:《金太夫人行述》),父亲张彭年通过纳资赈山西、河南荒灾,为张警报捐县丞。晚清时代,除了可以通过科举应试走仕途,也可以捐银得官,或因军功而保荐做官。为让张詧有机会多见世面和发挥才干,在外闯荡多年并在清末政坛上崭露头角的张謇,竭尽全力为其兄铺路。
1883年,张謇作为军幕随吴长庆赴朝鲜平乱,推荐张詧一同前往,担任军营帮办。尽管不如张謇那样锋芒毕露,但张詧积极肯干,向吴长庆提出“固藩三策”,还以公正立场来化解吴长庆卒后幕中的索资纠纷。当看到同僚袁世凯“自结李相,一切更革,露才扬己,颇有令公(笔者注:吴长庆)难堪者”(张謇:《啬翁自订年谱》),张詧和张謇等人联名给袁世凯写了一封数千字的长信,责斥他攀附李鸿章、忘恩负义、骄横跋扈,规劝他脚踏实地、痛改前非,并与之绝交。张詧因“壬午之役”在后方筹办转运有功,被保举知县。
张謇在一心走科举正途的同时,对为成全自己而作出牺牲的哥哥张詧也十分关心。张謇自身不愿走科举以外的捷径,多次放弃赀官和保举机会,或许是他考虑到张詧已废举业的实际情况。为了支持三兄张詧获取功名,他不遗余力,甚至为此改变了自己一向坚持的正统名节观。1885年,张謇顺天乡试前后,张詧“拟应乡试,以补监四成无资而罢”(《张謇日记》)。张謇为此事焦虑不已。1886年7月,他写信告诉友人,“家三兄事,则所需千五百金,茫无畔岸,顾非此则生计大不堪想。奈何,奈何!”“拟七八月一往江宁,商之桐城先生也”(张謇:《致何嗣焜函》),准备和恩师孙云锦(桐城人)商量此事。为了能帮上张詧,张謇甚至动用了与“帝师”翁同稣的这层关系。据翁同稣1886年9月30日的日记,“张詧叔俨来见。江西知县,欲捐到省而无资,走京师乞书与马粮道求买米差使。此君季直之兄也,气宇迥不如乃弟”。初次见面,尽管阅人无数的翁同稣对张詧的印象要远逊于其弟,不过,还是很给张謇面子的。仅过了一天,翁同稣就写信给江安道马植轩,“荐张詧购江北漕米”(《翁同稣日记》),在信中挑明他对张詧“得其为人”是因为张謇的原因。与此同时,张謇费尽周折,三百两、五百金的借遍朋友,再加上自己在太仓、赣榆等地修志和担任书院山长的薪酬,才凑足捐纳。张詧“乃得于四月摒挡入都,以江西候补知县引见”(《啬翁自订年谱》,1888年,张詧到京城把钱捐给吏部,被授予候补知县衔。当张謇了解到张詧为解京饷,正在江西赶忙京师的途中,他在日记中叹道:“风雪长途,五十余日方自此始,我思我兄,心滋戚已。”(《张謇日记》)张謇在此前后还写了约20封信,向为此出力的京师诸师友致谢。1889年张警候补期满,参加甄别考试,考题内容与江西水利有关。张詧此前认真看过《江西通志》等书,因而对全省的水利情况有所了解,答卷见解独到,内容具体翔实,考了第一名。张詧获得南昌县帮审即帮同审讯案件等差,后来还出任贵溪、宜春、东乡知县。
张詧没有让其弟张謇失望,在江西处理了不少棘手难题:1897年,张詧前往吉安府属莲花厅查勘水灾;1898年,密访广丰县教案;1899年,乔扮行商密查吉赣一带厘局积弊。在短则半月长则两月的各项调查之中,他细心体察民情,详细搜集信息,同情百姓民众疾苦,颇有清官风范。
张詧数度出任贵溪知县。据《张謇日记》记载,1899年9月,张詧复任贵溪知县时,正值当地“民教争哄构乱”。张詧在给张謇的信中详细介绍了事情来龙去脉,自1895张詧调离贵溪后,“贵溪教堂全境荡尽”“六年之内,历任偏向教民,积怨至深所致,竖旗大书‘官逼民’三字。衣戎衣,衣志‘大清国光绪义民’字,不抢、不烧、不扰居民铺户,专毁教房,勒令教民反教”。绅民听说张詧再任贵溪时,“欢欣鼓舞”,张詧反而“闻而大惧,当此极盛虚名,何以为继。且事关重大,外侮日逼,自权日削,即使暂时安辑,将来善后了结无期”,张詧拿定主意,“惟有定心忍性,处大事如无事,不敢稍涉孟浪”。他抱着“事惟持正,要撤便撤,必不作摇尾乞怜态持禄保位”态度,最终妥善处置了此事。1900年,张詧离开贵溪后,“贵溪民教哄争又起,势汹汹连五六州县。省城上下震悚,又调张詧再往署”,张詧又一次领命,并于次年二月平定“贵溪教案”。为处理当地乡民与传教士的冲突,张詧“劳苦十八月,还代民赔教士六千金”,受到清廷“上谕传旨嘉奖”。
张詧经过多年的官场历练,形成了务实、干练、细致的办事作风。“蛩蜃相依,非他人兄弟可比”
张謇自喻和张詧的关系,“蛩蟨相依,非他人兄弟可比”(张謇:《析产书》),蛩擅长觅食,蜃能够奔跑,传说中蛩负责采集鲜美果实,与蟨共享,而遇到危险时,蜃则背负蛩逃跑。张詧在江西有过10多年的为官生涯,张謇倾其所能,帮助张詧。
一是关心张詧仕途。张謇利用自己的资源和关系,竭力为张詧的仕途顺畅铺平道路。比如,1892年4月下旬,张謇为谋张詧补缺之事,向吏部官员叶玉书求援,拜托翁同稣和沈曾植等多人议商。7月底,张詧终于获得署江西贵溪县知县。
二是时常勉励张詧。张詧任职贵溪时,张謇以方苞的“守官之大戒,其一义利也”相赠(费范九:《南通县金石志》),写下“苦心耐烦辱,以赴绳墨求”诗句共勉。他借翁同龢之口,称赞张詧治事能力高于自己,“常熟昔谓君,理干过于直”(张謇:《寄叔兄江西四首》)。曾在日记中谓张詧“气宇迥不如乃弟”的翁同稣,显然不太会作出这样的评价,从中也能看出张謇的一番苦心。
三是为张詧出谋划策。如张謇从刘坤一的来电中得知,因“东乡刁民抗粮,调张令署理整顿”,准备调张詧任东乡知县,以对付抗粮“刁民”。张謇写信提醒张詧,“民之刁不刁,视乎粮之抗不抗,若东乡向不完粮,谓之刁民可也;若自有不能完粮之故,官日刁民抗粮,民不日灾区求缓乎?当考真情节,求公是非”(《张謇日记》),希望张詧能够深入了解并掌握实情,公正处理。
四是数次到江西探望张詧。1891年,他代张詧为良口江神祠、梁口义学分别撰写了“神物有灵,愿荐芳菲侑清酌;官樆何补,但余惶恐对前滩”“要从子弟还醇俗;重为江山出异才”(《张謇全集》)等楹联,倡导以敬畏之心来对待尘世,鼓励地方官员和义学师生。1893年正月,张謇去贵溪主持童生试阅卷、定课额,从家乡到江西来回用了近两个月时间。1897年10月,张詧自江西抵江宁看望张謇,“深夜同寝而谈,兄弟十余年无此叙矣”(《张謇日记》)。
五是代张詧主持家务。张詧长期在千里之外的江西任职,因公务繁忙和路途遥远,家里的婚丧大事都由张謇代为主持。1892年10月,张謇代兄嫁女完婚;1897正月,张詧之子亮祖娶亲,6月病卒,两事皆由张謇操办。1900年4月,张謇又为张詧儿子仁祖在沪操办婚事。
同样,张詧也一如既往地关心张謇的科举之路,时常给蹉跎考场、倍受打击的张謇以信心。1894年,光绪二十年恩科开考在即,张謇准备“举业四十为断”,见此情形,张詧不仅自己力劝“不再取试官辱”的张謇,还通过父亲张彭年做张謇的工作。《张謇日记》载:“叔兄来讯,劝应会试,藉聚于京。”张謇于同年二月十一日启程赴京师应试,一个月后,作为江西巡抚赴京庆典随员的张詧,自江西抵京相会,“述忆慈亲,相向流涕”(《张謇日记》)。张詧以出差为名,在京城为张謇陪考,以手足之情给极度沮丧和高度压力下的张謇莫大的慰藉。此次恩科,张謇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
这年九月,父亲张彭年病故,张謇、张詧回家奔丧。次年,张之洞委派张謇总办通海团练,总理通海商务,奉命创办大生纱厂。张詧协助缺乏资金的张謇以质押告贷办团练。兄弟二人还兑现父亲遗言,举债办家庙、义庄、社仓等公益。1896年正月,张詧赴任宜川盐加厘局坐办,仍不忘对张謇创办纱厂给予支持。
“天教兄弟着南通”
1900年正月,张謇决定蓄须,作为开启人生新征程的标志。他兴致很高地作诗《蓄须》,详细说出自己蓄须的考虑。与“脱众试羁”“翰林要美好”“前年已生儿”等诸多原因相比,张謇把“阿兄三十八,作令便有髭”排在首位,可见张詧对自己的影响之大。诗的最后,张謇以童真般的俏皮说,“须成当画像,寄与芗溪涯”。芗溪是贵溪旧名,他准备把须成后的画像寄给在贵溪当县令的三兄。此时,张謇在南通的事业全面起步,大生纱厂开始赢利,通海垦牧公司刚刚创办,通州师范学校也在筹办之中,随着各项事业的拓展,张謇急需兄长张詧来到身边,助一臂之力,“力劝兄引退,归助经营纱厂”(《张謇日记》)。
已在江西为官10多年的张詧,回家之路却费了一番周折。彼时,张詧在官场上游刃有余,政绩不俗,妥善地处理了当地教民案件,所到之处政声不错,仕途行情看涨。张謇请求两江总督刘绅一以“洋务要差”之名咨调江西,让张詧“回籍,助营纱厂”。江西巡抚李勉林因张詧能干,不允所请。1901年8月,张之洞以张詧在宜昌办赈有功,向朝廷保荐张詧“补缺后以直隶用”。1902年2月,经江西巡抚李勉林“特别保送吏部引见”,张詧由直隶知州衔转升道台衔。后来李勉林调广东升任粤督,张謇乘机为张詧“再辞得请”(《啬翁自订年谱》),张詧获允辞去省学堂正监督而回南通。
张孝若《最艰难的创业者:状元实业家张謇传》(新世界出版社)载:“这二三十年间,我父创办实业、教育、地方自治,都是伯父赞助一切,大概我父对外,伯父对内,我父亲规划一件事的大纲,他就去执行;或者我父主持大计,他去料理小节。所以我父三十年的声名、事业的成就,伯父很有赞襄的功劳。”张謇手头事情多、头绪杂,在1915年辞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兼全国水利总长之前,常年在外奔波,如1910年张謇“计一年在家四十二日”。而南通实业及各项事业摊子很大,须臾离不开人打理。张謇曾感喟,“经营通州一方之实业”“所同心共事者,一兄与三数友而已"(张謇:《复李外部函》);又说,“纱油诸厂,昔恃一友,今恃一兄;开垦、兴学,此恃一弟子,彼亦一弟子”(张謇:《复商部大臣函》),说的是在创业之初,办纱厂,张謇主要依靠布商沈敬夫;搞垦荒,选用学过测绘的江知源;兴教育,重用才学横溢的江谦。而张謇三番五次提到的一兄,就是有着10多年官场历练、颇有基层治理经验的胞兄张詧。张詧回到南通后,即担任大生纱厂协理,掌管银钱账房等重大事务,担起张謇的“内当家”重任,由此形成张謇主外、张詧主内“兄弟出处相依,自为知己”的格局。张謇任第一家通海垦牧公司经理,张詧相继任第二家大有晋垦牧公司、第三家大豫垦牧公司经理;张謇创办学校,张詧也跟随兴办多所学校。张謇主导地方建设事务,张詧全身心投入其中,他是张謇的得力助手,是大生资本集团的主要骨干,是当时南通一系列事业重要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