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诗中的忧国忧民情怀

作者: 钱开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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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时局动荡,社会变革剧烈,民族危机四伏。面对戊戌变法、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入侵、庚子赔款、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和国民革命等诸多大事件,众多革命志士,写下浩然正气的诗文。其中,著名思想家、革命家和国学大师章太炎的许多诗篇,显现了他强烈的忧国忧民思想情怀,至今仍垂示着后人。

章太炎( 1869-1936),浙江余杭人,名炳麟,字枚叔。章太炎的众多近体格律诗多有感时伤事、饱含“以天下为己任”的忧患意识。“章太炎写诗,多能立足言志。”“诗作成为我们理解章太炎生命、思维、情愫的重要管道。”(马强才:《作为诗人的章太炎》)

1898年春,章太炎深感民族危机,遂上书李鸿章,企求清廷能把握世界的潮流,及早实行改革。随后,章太炎前往武昌助两江总督张之洞办《正学报》,幻想借助张之洞推动维新变法。看到张之洞貌似维新,实则守旧本质后,章太炎无不悲伤地写下两首长诗:“泰风号长杨,白日忽西匿。南山不可居,啾啾鸣大特。狂走上城隅,城隅无栖翼。中原竞赤地,幽人求未得……”(《艾如张》)“变风终陈夏,生民哀以凉。自昔宋南徙,垢氛流未央。九域尊委裘,安问秦与羌。眇我一朝菌,晦朔徒菸黄。百年遭大剂,揄袂思前皇……”(《董逃歌》)其中“泰风号长杨,白日忽西匿”句,源自南北朝江淹《恨赋》:“……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章太炎以此诗寄托满腔哀恨怨愤之情。

1898年9月,戊戌变法失败,章太炎发觉此种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并未能触动腐旧制度之根本,转而支持革命,遭到清廷通缉。章太炎不得已避往台湾,动身之前,赋诗写道:“弱冠通九流,抗志山谷贤。丁此沧海决,危苦欲陈言。重华不可遌,敷衽问九天。溟津弟尧舜,而不訾版泉。……隼厉击孤鸾,鸾高先铩翮。铩翮亦良已,畏此矰笱多。举头望天毕,黯黯竟如何。浊流怀阿胶,谁能澄黄河?独弦非可弹,临风发商歌……”(《杂感》)诗中以“沧海决”描绘国家面临被列强瓜分之险恶形势,以“弱冠、抗志”“危苦、陈言”和“虞舜问苍天”典故,表达面对国内困境,变法之艰难与自己政治主张得不到伸张、兴国抱负难以实现的忧郁痛苦。在诗中,章太炎自诩为“孤鸾”,面对一群“凶隼”,“谁能澄黄河?”“独弦非可弹”,显示他正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连用两个“铩翮”,自喻如南宋文天祥诗《第一百七十七》中那种报国情怀:“男儿生世间,居然成濩落。鸾凤有铩翮,虹霓就撑握。”

1900年5月,光绪帝与慈禧太后仓皇离开清廷紫禁城逃向西安,守城官兵弃城不顾,八国联军占领京城后大肆烧杀抢掠。“联军破城。次日,各国洋人即沿街以‘搜捕拳匪,查禁军械’为名,大肆掳掠,无分通衢僻巷,处处无遗。”(仲芳氏:《庚子记事》)在这种危难屈辱下,清廷反而卖国,慈禧发布的《罪己诏》竞称“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康有为等人提出“助外人攻团匪以救上”谬论,捕杀义和团,纵容外辱;尤其是《辛丑条约》的签订,不仅给国人带来沉重负担,也成为丧权辱国之标志。章太炎越发激愤:“讨之犹可,况数其罪乎?”(《答学究》)“若就政治社会计之,则西人之祸吾族,其烈千万倍于满洲。”(《革命军约法问答》)章太炎于是又写下两首《杂感》:“万岁山边老树秋,瀛台今复见尧囚。群公辛苦怀忠愤,尚忆扬州十日不?”“谁教两犬竞呀呀,貂尾方山总一家。恨少舞阳屠狗侣,扫除群吠在潼华。”第一首诗将光绪比作明末吊死在万岁山老树下之亡国君崇祯,极力鞭挞逃亡主义与幻想主义。第二首诗以“两犬”和“群吠”,讽喻当朝太后、皇帝和权臣仓皇西逃潼关华阴之狼狈相。诗中以“恨”化为“扫除”,彰显出“强国”必“反清”的鲜明斗志。

因为痛恨清廷的腐败无能,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后,章太炎参与唐才常等人组织的“中国议会”,一度议论另立中央政府,再次遭到清廷追捕。章太炎只得回故乡杭州躲避,次年春写了一首《漫兴》,刊发于《选报》第四期,诗曰:“花黯乾坤野马飞,春江凭眺故依依。天涯雷电惊朱雀,海国风尘化缟衣。梅福上书仙宦薄,园公采药素心违。登台欲望南屏翠,苍水陵高蕨豆肥。”诗中“苍水陵”指明代兵部左侍郎张煌言(号苍水)之墓。张煌言系明末抗清志士,曾与郑成功配合,组织义军抗击清军,收复20多城,后被俘就义。章太炎凭吊张墓,既表达自己对于庚子事变和国家时局的忧心,又抒发了强烈的民族主义精神和坚定的反清革命思想。随后,章太炎着手编辑刊刻当时被清廷列为禁书的《张苍水集》。

1903年4月,“抗法拒俄”运动相继展开,革命形势迅猛发展。《革命军》一书作者邹容从日本回国,结识章太炎,从此成为莫逆之交。针对康有为等人发布的《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章太炎在其《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予以公开批驳:“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他还为邹容《革命军》撰序,发表于《苏报》。随即,章太炎与邹容先后被捕入狱。章太炎写诗赠邹容:“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狱中赠邹容》)因同愤时弊,而生死未卜,章太炎以“天地英雄”“乾坤两头”共勉。邹容得悉后,即回和道:“我兄章枚叔,忧国心如焚。并世无知己,吾生苦不文。一朝沦地狱,何日扫妖氛?昨夜梦和尔,同兴革命军。”(《狱中答西狩》)

同年7月,章太炎在狱中得悉革命党人沈荩被勒杀,满腔悲愤写下:“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魑魅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狱中闻沈禹希见杀》)此诗格调昂扬悲愤,正气凛然,溢于言表。“魑魅羞争焰”源于晋朝名士嵇康“羞与魑魅争光”典故,显示了章太炎不愿与妖魔鬼怪般的当朝统治者为伍共存的意志。1904年,清廷朝野上下官员为慈禧太后庆贺七十大寿,百般谄媚讨好,处处张贴同一对联“一人有庆,万寿无疆”。章太炎却将此联改为:“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时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必疆无。”(孟繁锦《清联三百副》)该联既揭露和讽刺了慈禧穷奢极欲的生活,又剖析了她临朝执政给民族带来的巨大灾难。

1913年2月,民国成立初始,时局动荡,沙俄野心勃勃,策动外蒙独立。章太炎深忧边疆危机,呼吁当局与国人要保边疆,保民族,敦促袁世凯出兵征蒙。旅京各大政党社团商定,在北京组织各团联合筹边会以辅助政府,保障边陲。章太炎为此作诗二首,表达戍边卫国的勇气与担当,词句苍劲有力,慷慨激昂,满怀反帝爱国的博大情怀。

1913年8月,章太炎冒险入京,欲阻止袁世凯肆意孤行,却为袁世凯禁锢。其间,章太炎作《时危四首》诗。其一:“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谁道江南徐骑省?不容卧榻有人鼾。”此诗章太炎借《战国策·魏策》“秦国欲灭安陵国,唐雎奉安陵君之命前往劝阻”典故,道明此次进京是想效法唐雎以“流血五步”的决心,谏劝袁世凯。其二:“怀中黄素声犹厉,酒次青衣泪未收。一样勋华成贱隶,诸君争得似孙刘。”此诗借《汉晋春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和《晋书·孝怀帝纪》“刘聪辱孝怀帝穿青衣”两个典故,揭露袁世凯“独夫民贼”的“窃国野心”。其三:“歌残《尔汝》意舂容,伸脚谁当在局中?笑杀后来陈叔宝,献书犹自请东封。”其四:“威仪已叹汉官消,绣镼诸于足自聊。明镜不烦相晓照,阿龙行步故超超。”此二首借《世说新语》《晋书》《后汉书·光武帝纪》典故,影射逢迎巴结袁世凯的鼠辈们,表明自己是为拯救国难而站出来的清高气节。

1914年1月1日,章太炎在致副总统兼参政院院长黎元洪信中道:“时不我与,岁且更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进不能为民请命,负此国家。退不能阐扬文化,惭于后进。”1916年7月,在致护国军都司令岑春煊信中道:“当为全国生民请命,不应袭政客之浮谈。”信中所言,无不是涉及废旧立新和疗救民生。1921年,章太炎眼看国内军阀接连混战、民不聊生,挥笔疾书《九日》一诗:“国乱竟无象,天高空我知。出门时傍菊,中酒复盈盾。谈笑随年劣,清狂人道迟。危楼亦乘兴,恨乏九能辞。”针对国乱民怨,章太炎以笔做伐。

1930年,章太炎作《题瞿太保及孙简讨像》:“我志在春秋,推锋属建州。舂陵终绍汉,宣榭是新周。故国山重秀,先贤事再搜。东皋遗像在,长恨未同舟……”借汉光武帝刘秀舂陵起兵,恢复汉制,励精图治,使得“故国山重秀”等先贤史迹,抒发自己的思想志向,进而对国内动乱局势深感忧愤。1935年6月,章太炎洞悉日本侵华野心愈发膨胀,而民国政府消极应对,在致《大公报》主笔张季鸾信中道:“是故清末尚可一战,而今则求战且不可得也。”“欲屈志求和,而彼诛求无厌也。”1936年6月,67岁的章太炎临终前,得悉日本继续在华北增兵、残忍枪杀抗日民众的消息,含泪写下“若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的遗嘱后,黯然离世。

鲁迅评价章太炎:“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