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高山族文面的文化意义与复兴现象

作者: 李干 王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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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面是成人的象征,更是死后登上彩虹桥,前往祖灵世界的“通行证”。泛文面族群男性在青年时期通过狩猎与出草获得文面,女性则苦练织布技术,勤劳持家,得到族人的认可后获得文面。男女双方必须都获得文面后才被允许结婚。时至今日,台湾高山族已然没有族人掌握真正的传统文面技术,传统文面的保存与传承面临严峻的形势。21世纪初期前后台湾高山族出现了文面复兴的迹象。

台湾高山族泰雅人、赛德克人、太鲁阁人(合称泛文面族群)与赛夏人拥有文面(面部刺青)的“身体加工”习俗。其中赛夏人的族群中并没有掌握文面技术的技师,常常委托邻近部落的泰雅人技师帮忙文面。其文面的目的则是模仿泰雅人,规避被出草(猎首)的风险。因此真正意义上拥有文面习俗的是泛文面族群。在台湾日据时期,泛文面族群的文化受到严重损害。1913年,时任南投厅长宣布彻底禁止其管辖地区族群的文面,对文面族人强制实施“割文”(文面割除)手术,并没收文面师的文面工具,此后文面技术逐渐失传。

值得关注的是,21世纪初期前后台湾高山族出现了文面复兴的迹象,即部分新生代族人开始在族群传统节日中使用黑色颜料在面部勾勒出文面图案,甚至自发运用现代刺青技术文面。在2011年10月1日、2022年9月25日,台湾花莲县先后举办了2次“文面文化传承活动”。对于一度近乎消亡的文面文化在现代社会中再次复兴,特别是对于当下文面所蕴含的文化意义、社会功能、施行方法等方面的变化,台湾高山族族人与研究者均有不同看法,也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讨论与思考。

文面复兴现象与认同需求

赛德克文史工作者郭明正指出,当下台湾地区的年轻族人大概在高中至大学阶段开始产生身份认同需求。在该阶段,其社交面开始扩大,伴随着与学校大小社团中的其他族群学生的接触与交流,会开始思考“我是谁”“我的族群是什么”等一系列问题,进而激发对本族群文化的学习与求知热情,同时认同需求也愈发迫切。更大的原因是受21世纪初期前后的“正名运动”影响,在当今文化同质化发展趋势下,族人急需向外界证明自己族群的独特性,同时内心的认同需求也达到顶峰。人类的认同感是指归属于某一集团,并认同该集团的价值观与文化。文面作为兼具表现性、辨识度与深厚文化意义的文化,正可以满足族人的需求与归属意识。

文面文化复兴存在的问题

值得关注的是,除迎合该风潮积极文面的族人之外,有相当一部分族人是持有不同态度的。笔者通过查阅相关新闻资料及在台湾南投县仁爱乡清流部落(如图1所示)、雾社地区(如图2所示)的实地访谈,整合针对近年来文面复兴现象的反对呼声,并将其反对理由做了如下分类。

第一是现代文面的施行方法问题。传统文面不使用任何麻药,所使用的工具也较为原始(如图3所示),而新生代的文面基本是在文身店,使用现代技术实施的,有着更少的痛苦与感染风险,文面结束后的恢复期也大大缩短。然而对于传统文面文化来说,这些痛苦与风险恰恰是族人必须经历的试炼。例如文面褪色或面部化脓等情况,在过去与女性的诚实与贞洁挂钩。

第二是族人的心理压力问题。在过去的传统部落时期,到了一定的年龄没有获得文面的族人会被视为异类,被社会排挤。现在面部白净没有文面成为族人的常态,鼓起勇气文面的族人反而成了部落中的异类,面临巨大压力。此外,看到同龄人或自己的后辈文面,而自己却没有文面的族人,会陷入身份认同及族群认同的漩涡之中。

第三是文面对日常社会生活带来的不便。对于文身,人们常持有“坏人”“黑社会”等负面的刻板印象,在与文身者接触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紧张感与恐惧感。例如日本的大部分温泉、公共浴池内禁止文身者入场的规定正是这一现象的典型体现。文身的部位常见于手臂、胸部、后背与腿部等,这些位置尚且可以通过衣物遮挡。在面部这样人体最具识别性的部位施文,会对参与诸多社会活动产生影响,且相较于其他部位在日常生活中更加难以遮挡。

第四是审美意识的变化。传统部落时代以黝黑、鲜明的文面为美,时下则以皮肤白皙为美,现代社会对“文面之美”的接纳度与认同感并不高。另一点原因是传统部落时代,族人长期在外劳作、狩猎,日晒时间较长,因此肤色普遍黝黑,这样的肤色搭配文面在视觉上较为协调。而受现代化农业与狩猎限制法律法规的影响,现代的族人在外日晒时间较短,肤色也相对较浅,因此文面在相对白皙的皮肤上会呈现出较为突兀的视觉效果,违和感较强。

第五是现代社会环境下获得文面的标准与条件无法统一。鉴于传统部落时代“男子狩猎出草”“女子织布持家”的文面资格标准,对于想获得文面的新生代族人来说,现在应达到何种标准、满足何种条件,是难以回答的问题。考虑到现代社会价值观的多样性,确实无法像传统部落时代一样用相对单一的标准对族人的“成人”“成功”与“贡献”进行定义。

文面传统意义与功能的变化

从相对封闭的传统部落时期至今,泛文面族群所处的环境发生剧变,也引起了其部落结构、社会环境与文化的变化。以下主要阐述传统文面所具备的三大文化意义与功能,并尝试对这种变化进行分析。

成人/成男/成女象征。男性的传统文面分额头与下颌两个部分,女性的传统文面分额头与两颊两个部分。男子与女子在青少年时期都会先文上额头的文面。此时,男女的性别意识比较模糊,但长辈已开始向其灌输“男人该做的事”与“女人该做的事”等一系列观念。男女构建起相应的价值体系与人生观,直到迎来文面的第二部分,即男性通过出草获得下颌部的文面,女性通过织布获得两颊的文面。在此阶段,族人在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同时,也成为真正的男人和女人。现如今,受现代成人礼的影响,族人在“成人”时,长辈几乎不会对其灌输族群传统价值观与人生观,也几乎不会对其性别意识进行构建。在现代社会价值体系中,基本不存在所谓“只有男性/女性才能从事的工作”或“身为男性/女性必须做的事”,因此传统文面所蕴含的“成人/成男/成女的象征”这一意义在复兴过程中也愈发淡薄。

成就标识。以泛文面族群男子为例,在传统部落时代,通过出草捍卫部落疆域与猎场,或是通过出草祈求丰收祛除疾病,都会被视为是对部落的贡献。这种贡献会以文面的形式刻印在脸上,成为一种成就的标识,此为集团性成就。而获得文面的同时代表自己受到祖灵的认可,也是成人的象征,此为个人成就。

在现代社会的部落生活中,集团性成就与个人成就的判断标准均发生了变化。族人不需要依靠出草捍卫家园,拥有了现代化的科学种植技术,也不再需要依靠出草祈求丰收。由此而生的问题是,在当下的部落生活中是无法以明确、统一、量化、公正的标准对一个族人是否对部落作出了贡献,以及如何达成了个人“成就”进行定义的。

族群归属与认同标识。在过去,除文面外,泛文面族群还拥有“拔齿”“穿耳”等传统习俗。这些都可看作是“身体加工”或“身体毁饰”,是一种增强族群归属感与认同感的文化手段。然而这些“身体加工”在如今则会成为社会生活的障碍,因此在文面复兴的过程中需要思考,是否一定要通过文面才能“彰显”自己的族群所属。伴随着“正名运动”而掀起“族名登录”与“族别登录”风潮,即前往相应单位修改自己身份证件上的族别,在姓名栏添加或更换传统族名。与文面相比,这显然是一种更为含蓄的手段,既能顺应现代社会趋势与价值观,又基本可以满足其族群归属感与身份认同需求,但缺乏艺术性与表现力。

除以上三点,传统文面的其他文化意义与功能虽然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但在当下并没有产生严重的冲突。例如在现代文身技术与良好的卫生条件下,传统文面所具有的“检验女性的诚实与贞洁”这一功能彻底消失;伴随着族人审美意识的变化,单纯作为一种审美需求来说,文面也并不会被大多数族人所追求。而关于获得传统文面代表着“死后被允许前往祖灵的世界”这一点,随着基督教在部落的传播与在地化,存在于泛文面族群灵魂观中的“祖灵的世界”这一概念逐渐与基督教中的天堂同化,GAGA的诸多规则也在圣经中找到了对应的原理性解释,因此这一观念也逐渐趋于淡薄。

日本民俗学家山本芳美指出:“在台湾高山族群体中,第一个共通语言是日语,第二个则是中文。而文面及传统工艺如果可以成为认识自己、表达自己的一种根源与契机的话,是非常有意义的。”台湾泛文面族群作为无文字族群,文面等传统文化或许可以作为一种具象的文化符号,用来呈现、发现并认识自己。然而在现代社会复兴文面的同时,是否要将其蕴含的传统文化意义、功能与文面这一行为强行捆绑,应当持保留意见。一旦将文面行为与族群认同、成人标识等文化含义等进行捆绑,文面就变成了强制行为,会引发更大的社会问题。在复兴文面文化的过程中完全回避其最重要的文化意义,自然也是不可取的。

依笔者管见,更倾向于对当下的文面进行全新的文化建构,将其作为一种较为纯粹的艺术进行欣赏与对待。热衷文面艺术的族人,可以通过训练,利用现代化的技术与仪器实现文面、文身艺术创作。对传统文面的意义与功能加以肯定,并做进一步的详细整理与保存工作,但不将其与当下的文面行为进行强制捆绑,让文面成为族人展现个人身份认同的众多方式之一,而不是唯一的方式。正如同郭明正所说:“GAGA是随着时空变化而变化的。”当下文面复兴的风潮体现出族人对族群认同与文化认同的需求。对该问题进行检讨、权衡,以及寻求答案的过程,恰恰是GAGA在当下时空中摸索变化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