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识字的苗族女人,用文字捍卫尊严

作者: 旷晓伊

阿包不如想象中善谈。

采访前一晚,我刚读完她那本十万余字的口述自传。字里行间,写满了对前半生坎坷命运的无情控诉。

可见面后我发现,她话不多,问答之外,更多时候,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忙碌的背影——去端水果,去添水,去铺床,在厨房里煮东西。她就像千千万万个习惯操劳的母亲或外婆那样,仿佛一刻也停不下来,生怕你饿着、渴着。

她习惯了做一个沉默的倾听者。一旦话题落到她身上,她显得拘谨。她的识字量仅停留在小学二年级,很多词句她难以理解,这时她会满脸茫然,生怕说错什么。

但有时,你又会为她天然的敏锐力感到惊叹。年初的某场新书分享会上,主持人问阿包如何理解“尊严”,丈夫潘年英在旁解释,说她可能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阿包接过话头,坦言当初得知书要出版时,她最害怕的,不是回忆苦难,而是被人笑话——笑她命运坎坷,笑她曾被拐卖、被骗。

“尊严,是不是就是这个?”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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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年英在新家的厨房里给阿包拍的肖像

阿包或许不懂“尊严”的书面解释,但她一辈子都在捍卫尊严。幼年丧母,早早辍学,16岁就独自外出打工,漂泊在社会底层,干最辛苦的活——掏粪、扫厕所、卖菜、当保姆,途中被拐卖,被诈骗,被“抄家”,婚姻几近破碎……阿包的一生,有着这片大地上千千万万的沉默女性的影子。但她并未妥协。

“阿包”在苗语里意为“长刺的草”,如同她的名字,在那个充满动荡的年代里,她就像落在石头缝里的种子,努力扎根,把贫瘠的岩缝耕成沃土。尽管不太识字,靠着微信语音转文字,在五十几岁的年纪,她笨拙却执着地记录下自己的一生,汇聚成超过10万字的记录。

某种意义上,她的人生并非关于苦难,而是关于一个女性如何穿透苦难,用书写捍卫尊严的故事。

像我们这样卑微的生命

若不是出书这件事让阿包被贴上“作家”的标签,她几乎和大多数母亲别无二致,她们都是吃苦耐劳、隐忍克制、顺从命运,又倔强地活下去。

她的生活极为规律。一天从早上六七点开始,先准备早餐,通常是牛奶、鸡蛋和馒头,然后剥一碟丈夫每日必吃的核桃仁,最迟八点,她会叫丈夫起床,耐心地为他做护理,然后回自己的房间里唱歌、跳舞,刷短视频,发动态。

照顾他人是阿包的强项。她曾在医院当护工,也给富人家做过保姆、月嫂,还亲手昼夜不停地护理过病重的前夫、年迈的父亲和婆婆,无论是洗漱、翻身按摩,还是喂饭、做理疗,都做得一丝不苟,尽心尽力。

采访中,坐在一旁的我不太好意思看着她忙,问她,辛苦吗?她笑着说不辛苦,习惯了。我注意到,她那双常年劳作的手上,布满了老茧。

朋友小吴曾提到一个细节:某次他们去贵州住民宿,第二天一早,大家还没起床,阿包已经忙活了一大桌早餐,甚至连民宿里其他客人也一并考虑到了。

在女儿小菊的记忆里,阿包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工作。有段时间,她一天要做三份工:清晨去卖菜,上午扫厕所,下午掏粪,最忙的时候甚至给20多户人家打扫卫生,收入一度与前夫相当。

这种拼命劳作的习惯,或许源于她童年的生存焦虑。母亲早逝,父亲续娶,继母带来4个孩子,在那个重组大家庭里,阿包必须不断做点什么,去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就会没饭吃,被斥责。

也许因为这样,小菊觉得妈妈总是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恐惧感。“这个经历让她一生都需要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做事。她总是觉得,必须为别人创造价值,否则就会被抛弃。”

那是她半生以来第一次被如此认真地倾听。知道潘年英是个文化人,写过书,她便央求他帮自己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对方一口应下,可阿包等了又等,见他总有忙不完的事,心里渐渐明白,指望不大。

聊天途中,她忽然哼起一首常唱的歌《伤心的歌》,曲调悠扬,歌曲大意为:“在娘家愁啊,在夫家也愁,去到那山岗,去寻找一株茂盛的草、去找一棵葱郁的树,拿一根绳索,吊死算了,谁人在乎我呢?”

早年的阿包,很难说有人在乎过她。因为重男轻女,因为贫穷,阿包没能继续上学,早早便外出打工,吃尽了没文化的亏。她感叹道:“今天的这一切,都是怪我没有文化,如果当初爸爸和后妈让我读书,我现在就应该是像我表姐那样有单位有工作的,我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个苦难……”

厄运专挑苦命人。阿包记得,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是在1995年。那时,她刚生下二女儿,却因为超生被罚款,她只好找工作贴补家用,却落入人贩子的陷阱,被拐卖到了河北,成了一户人家的媳妇。

身处陌生的环境,她想要逃跑,却又害怕落得和隔壁女人一样的下场——对方因为多次逃跑,被打得残废,甚至差点丢了命。

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终于逃了出来,却因身无分文、无处可去,辗转流落到了收容所。那是一间阴暗的地下室,没有窗户,没有门,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气息。七八十个女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有人放声痛哭,有人歇斯底里地打架,也有人木然地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阿包坐在里面,害怕极了,不敢哭,也不敢睡,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熬着日子,一天,两天,又一周……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随时都会像那些崩溃的女人一样彻底疯掉,心里想着“这回我肯定还出不去了,有可能我会死在这里都不晓得”。

直到收容所凑够了回贵州的人数,警察送她们上火车回家,她才放宽心。然而,回到家,等待自己的不是安稳,而是另一场残酷的现实——前夫出轨了。

很多时候,想起从前受过的这些苦,阿包总是会忍不住掉眼泪,觉得自己命不好,在自传的结尾她写道:“像我们这样卑微的生命,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被看见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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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阿包》剧照

多年来,阿包选择把那些“不光彩”的往事深埋心底。她太清楚人性的幽暗,害怕那些或异样或歧视的目光,不愿轻易向外人诉说。“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会骂我蠢的样子。”但心里的苦水日复一日地高涨,直到她再也无法承受。

第一个窥见她柔软内心的人,是她的现任丈夫潘年英。

那是2018年的冬天,潘年英的腰椎病复发,阿包便每天为他按摩、热敷。在不到30平米的房间里,两个人相处了近半个月,两颗心似乎也逐渐贴近。她不知不觉间提及往事,尽管只是零零碎碎的片段,却足以让潘年英深感震撼,并为之流泪。

“你这个经历,可以写成一本书啊。”潘年英说。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落入阿包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很多年前,从被拐卖的河北人家逃回贵阳后,她曾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把那段黑暗日子告诉女儿们,让她们知道妈妈是如何熬过来的。可面对面诉说太难为情,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提笔书写则更难,这个念头最终只是一闪而过。

直到潘年英的这句话,才让这份尘封已久的冲动重新燃起。

她从女儿那里得知手机可以语音转文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悄悄去超市买来两本便笺,先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手机听,再按下“转文字”键,等密密麻麻的方块字跃然在屏幕上,就依葫芦画瓢地抄写下来。

阿包很感动,那是她半生以来第一次被如此认真地倾听。知道潘年英是个文化人,写过书,她便央求他帮自己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对方一口应下,可阿包等了又等,见他总有忙不完的事,心里渐渐明白,指望不大。

但阿包没有放弃,她身体里似乎天生藏着一股韧劲,不达目的不罢休。

小时候,家里不让她念书,她就和父亲据理力争,想尽办法赚钱,不惜每天早上五点爬起来,去挑红薯藤、割草药、采茶叶,一分一分地凑齐学费。

后来去医院做护工,刚开始,其他人对她颇有戒心,禁止她碰一些东西。她从不争辩,只是默默照做,甚至主动去干那些别人嫌脏嫌累的活。时间久了,大家渐渐发现,她做事踏实、可靠,防备的态度也一点点软化。她不仅赢得了信任,很多医生甚至直接把家里的钥匙给她。

因此,哪怕几乎不识字,她都下定决心要做成。既然没人替她写,那就自己来。

这并非易事。前半生,除了写自己的汉名“李玉春”,她几乎没有写字的机会,且稍显复杂的“春”字总是写不好。她至今都记得,当年在北京的收容所里,工作人员让她写下名字,好安排她回家。她握着笔,手心全是汗,生怕自己写错,就此错过回家的机会。

她也没经受过文学和表达的训练,不懂什么是修辞和结构,每讲一件事都要从记忆深处一点点拽出,再慢慢捋顺叙事逻辑。那段时间,她忙得很,要做家务,护理丈夫,还要照顾年幼的外孙女。

重重阻碍未能压制住阿包的写作冲动。偶然的一次机会,她从女儿那里得知手机可以语音转文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悄悄去超市买来两本便笺,先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手机听,再按下“转文字”键,等密密麻麻的方块字跃然在屏幕上,就依葫芦画瓢地抄写下来。

每天夜里,等潘年英入睡,安顿好外孙女后,她才终于能坐到书桌前,继续书写自己的过往。在纸上与这些方块字较劲,仿佛是在与命运讨价还价,一遍遍地讲,一遍遍地改,让自己的故事逐渐有了形状。

有时,抄着抄着,往事便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眼泪落在纸页上,晕开了一片模糊的字迹。她想留下点什么,让女儿们知道母亲这一生究竟走过怎样的路,不再重蹈覆辙。

写下去,往高处走

在日复一日的书写中,阿包内心的痛苦仿佛被一点点释放。

书写完了,她不敢再看第二遍,一度抗拒得知读者的反馈。她太敏感了,早已在脑海里模拟出各种他人异样的眼光,害怕被人笑话。曾经,她因缺失一颗牙齿,就不敢露齿而笑;当年被“抄家”时,邻居们围观、叹息,替他们家担忧,她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做工,最终,靠着自己的努力,她在贵阳二环买下了一套房子。

阿包记得,买房时,周围还是荒山,售楼员问她想买几楼,她回答,要高一点,能看得到光,便买下了39楼。幸运的是,一年后交房,这一愿望被完美实现,她选的这一套,每个房间都能看到光,透过窗户可以俯瞰整个贵阳的风景。

但她又是强大的,书出版后,她虽然忐忑,却依然笑着说:“出了就出了嘛,他们评价我好也好,不好也好,就由他们去吧。”

在阿包身上,你可以窥见何谓生命力。她不沉溺于自怨自艾,也爱笑,尤其在潘年英带自己补好牙齿后,她就笑得更大方自信。她对生活报以热情,每天在社交平台上发记录生活美好的视频,至今已积累了3000余条作品。

我好奇,问她,为何在经历如此多的磨难后,依旧能保持乐观向上的心?

阿包不假思索地说,可能是天生的,就像潘年英说的,她身上有苗族人独特的乐观基因,哭过就算了,继续向前走。

你很难在她身上看到“内耗”。做家政时,偶尔遇到苛刻挑剔的雇主,她也不气馁,反而想自己做事兢兢业业,从不马虎,有人找茬是他们眼光不好,下个月就辞职远离。

这几年,她和潘年英在一起,遭遇了不少反对,连女儿都觉得他们差距太大。但阿包从未自卑,从未觉得两人有什么不平等的地方,除了职业上的区别。“我一辈子没读到书,如果我读书的话,肯定也会有好工作,也和他差不多。”

甚至,阿包觉得潘年英在很多方面不如自己聪明灵活,这点对方也很赞同。阿包的聪慧是公认的,她细心周到,做事妥帖,很多东西一学就会。没人教她做饭,她自己琢磨,很快就能做出一桌丰盛的菜肴;丈夫搞不定的电器、智能设备,她总能轻松修好;在医院检验科打扫卫生时,她的知识储备甚至足以胜任医生的“助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