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当维修工,打破“看不见的墙”

作者: 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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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子在工作室里整理工具

女性做维修工并没有想象中难。

橙子做了一年维修工后总结:“排查和拆装的思路比一切都重要”,体力是次要的。

我在武汉见到橙子时,她在一分钟内教会了我换门锁——将螺丝全部拧下,分别拿出锁芯、把手、连接杆、锁簧。此前,在五年多的独居生活里,我前前后后花了小一千来换各种门锁。

不过,生活中很少看到女性维修工出现,在她们和维修行业之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

无论是找老师傅带教入行,还是拿着操作资格证去找工作,橙子都曾因女性身份被拒绝。

小熊也是,她在上海连续找了几位老师傅做学徒,可都无法长久,有的对她动手动脚,有已婚者对小熊示好,还有的直言,自己想找的不是学徒,而是女伴。

可橙子和小熊决定闯下去。两位来自不同城市的女工,虽然正式做维修的时间不足一年,但她们明确地知道,市面上对女师傅的需求量是有的,而且不小。

网上“女维修工”标签相关浏览量达8.4万,“女师傅”则超过260万。不过,需求与从业者之间仍然缺乏有效的对接。2021年,全国工商联发布的《中国家居服务行业分析报告》显示,全国范围内的家居服务行业里,女性师傅占比仅为6%。到了2024年,这一数据仅涨到了8%。

女维修工、女师傅,这些依靠体力的工作往往与传统女性气质不符。但如今,已经有如“强记女工”和橙子、小熊这样的女性闯入维修行业。这堵看不见的“墙”,正在被她们亲手用锤子、电钻和自身的努力与毅力打破。

女人干维修

50多名学生里唯一的女性,是橙子电工生涯的起点。

2024年2月,在待业一年半后,她参加了四川一门电工培训课程。在上课的一个月内,橙子记不清多少次被问道:“你一个女的为什么会来学电工?”

两年前,因公司经营不善,橙子从杭州一家互联网公司离职。离职时,她33岁,月薪2万左右,比如今平均收入的5倍还多。

在离职的一年半里,她迟迟找不到新工作,恰好自己从小对动手捣鼓家具和装修有兴趣,她决定去做一名维修工。

从培训班结业后,橙子拿到了电工证和操作证,有了上岗资格。她原本计划找个师傅做学徒,继续学习。但每一个老师傅都因橙子的女性身份而拒绝了她。那几个月,橙子听得最多的话是,“女的不行,女的做不了”。

为了入行,她只好托熟人带她去蹲工地,看师傅怎么干活,再跑腿买点水和烟,“厚着脸皮多问些,再回去练习”,慢慢上手。

当拿着特种作业操作证去找工作时,橙子被大部分公司和平台拒于门外,“一旦涉及机器的拆装,大家潜意识就觉得女性做不了”。

最后橙子只好组建了自己的工作室,在武汉落脚。与橙子一样,决定要成为一名装修工人的时候,小熊发现自己被整个行业排除在外。

去年春天,小熊从考古系硕士毕业后,不想考编考公,也不想在公司里处理复杂的职场人际关系。于是,她瞒着家人,决心去做装修工。小熊第一次走进施工现场时,她收获了十几双陌生的、带着点猎奇的目光的注视,这让小熊感到被冒犯。一个瘦高的、长头发的年轻女孩走进工地现场,似乎是一种奇观。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也都在盯着小熊的一举一动。后来,她剃了光头,情况稍微好转一点。

让小熊逃离这个环境的,是她的师傅。小熊近视,不干活儿的时候,她习惯把眼镜挂在胸前口袋。她的师傅经常直接伸手从她的胸前拿眼镜,嘴上说着“看看你多少度”,手指会碰到她的身体。他还会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忽然拉住小熊的手,“关心”地询问她,“刚看你卸货的时候手被夹到了?”

她原本计划找个师傅做学徒,继续学习。但每一个老师傅都因橙子的女性身份而拒绝了她。那几个月,橙子听得最多的话是,“女的不行,女的做不了”。

类似的事情一桩又一桩,小熊早有心理准备。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她有次陪朋友到一个建材市场,遇到一个瓷砖师傅,加上了微信,刚请教了几个基本的专业问题,对方就很唐突地对小熊说:“从小没有女孩喜欢过我,你是第一个愿意跟我讲话的女生。”小熊知道,这个人是有妻女的。

种种遭遇让小熊决定放弃找师傅,她去山东报了个培训班,从基础学起。她快毕业的时候,老师建议她,“还是找个师傅带你”。大概这一行就是这样,绕不过去。而要找到一个经验丰富的女师傅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一次,小熊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宣称收女徒弟的男电工。可才刚认识,对方就询问小熊是否单身,小熊察觉不对,反问对方意图。对方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想找一个喜欢的女人做搭档,他用的词语是“人生战友”。

后来到上海以后,小熊又在熟人的推荐下,跟着一家装修公司的两个木工师傅学手艺。可只待了两三天,木工师傅就开始对她的年龄指指点点,规劝她:“你是时候嫁人生孩子了吧?”

隐秘的需求

女维修工不常见,可市面上对女性维修工的需求真实存在。

据民政部2021年的数据,我国有近9200万独居人群,其中有近4000万是独居女性。她们在独居生活中如遇家电家具问题,需找师傅上门维修,安全问题将成为她们一份隐秘的顾虑。

橙子曾有过十余年的独居生活。大学毕业后,她一个人在成都租房子住。一次,她在网络平台上找了一个师傅来家里通下水道。上门前说好“一口价”120元,师傅到家检查后却改口要求加钱,紧接着又表示情况比较复杂,要喊另一个师傅过来一起看看。

那天,两个师傅在橙子的卫生间里告诉她,这个管道要用药水。他们先拿出了一瓶不知名的化学药剂,要价200多元。橙子一个不留神,两三瓶就倒进去了。最后,他们跟橙子要价800多。

橙子试图讲价,可对方毫不松口。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和自己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对峙,让橙子觉得很受压迫,实在不敢跟他们继续争执,只好付了钱。

她身边的不少女性朋友,以及后来遇到的客户,都遇到过类似情况。即便据理力争成功,一个独居女性也很难安心,“毕竟他们(上门的师傅)知道你家地址”。

还有一次,橙子需要装修房子。一个师傅在装修结束后,还在橙子家小区楼下蹲守着。到了晚上,他直接打电话叫橙子下楼跟他出去吃饭。

这些经历让橙子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即市场对女维修工的需求并不少。事实上,很多简单的家庭修理完全可以自己动手解决。在橙子看来,独居女性能做到的事情比她们想象中的多很多。

她会在家庭维修课程上教一些常见故障修理,去年夏天上完第一堂课后,女孩们告诉橙子,“学完有一种啥都想修的冲动”。回去后,她们真的动手给自己家换了门锁、灯、水龙头,检查了配电箱。

在与客户的线上对话里,橙子说得比较多的三个字是,“我教你”。一些简单的基础维修,她觉得她们可以自己动手试试,也省下一笔维修费。有时候她觉得问题太简单,“没必要花那个钱”,于是索性教她们自己换。

2025年春节后到现在,橙子总共接了不到10单,收入共2200元。而她现在居住的房子,一个月房租是4000元。

对于自己做维修的选择,家里人虽然支持,但夸赞的角度还是有些奇怪。母亲会对橙子赞叹“我女儿真棒”,但还会补一句,“我从没想过我女儿还能做男孩子做的事”。

力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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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工作的小熊(受访者供图)

如今,橙子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一个双层Loft,落地窗对着一大面工具墙,墙上挂满了她的日常工具:各种钻头、刀头、电锤和各种电工仪器。

小熊用自己的经历发问:“做这行不仅仅是脏和累,每天打几百公斤的砂灰,扛几十斤的砖,还要问问自己,能不能接受在没有水电、网络、马桶、暖气的地方长时间生活?”

一张桌台和几张椅子,都是橙子自己动手做的。没活儿且得空的时候,她会在工作室里开办家庭维修课程,教感兴趣的学员一些基础的维修操作。学员大部分都是女性,她们难以从过往的生活经验里习得维修技能。

干维修首先得做到基本三样:“爬得了高、躺得下地、受得了脏。”不论是在40度的高温里热得中暑,还是在零下寒冻里“冷得打摆子”,干维修都得扛着至少二三十斤的工具包出去干活儿。

2024年夏天,成都最高温达40度。橙子背上工具包出门,还没走到地铁站,人已经湿透了。她把这些经历分享在社交平台,有网友评论道:“女人就是不行。”橙子不明白。40度的高温不会对性别区分对待,至少她没有因为高温而畏难。橙子觉得:“维修只是一项需要技术的任务,不是一项只适合男性的工作。”如今,工具的完善可以覆盖很多体力上的需求。

流血是必然会经历的。整天与螺丝钉、钳子和钢筋水泥打交道,手上的磕碰和划伤不断。她是典型的南方小个子,优势是灵活轻巧,劣势是有时会让人难以相信她能搬动比自己体积大的东西。

一些基本的技能如刷漆、砌砖和安装等等,橙子在入行前就已经很熟练了。前几年,她和家人一起将老家的院子打造成了花园,亲手制造出凳子、桌子,把房子涂成喜欢的颜色,她享受这个过程。

在橙子看来,除了少数搬运、拆卸大件家电工作需要体力,干维修更重要的,除了技术,还有意志力、细心程度,以及,“敬畏之心”。

来武汉后,橙子接到的第一单是在去年10月,上门帮一个独居女士维修燃气灶。那是一个老式小区,“厨房的所有开关插座全都老化开裂,而且有烧过的痕迹”,客户要求更换插座。

橙子先关掉了分闸,再拆开插座,用电笔测量,发现电路依然带电,显示220V。她接着关掉配电箱的总电源。这个时候,人的心理惯性会觉得“已经没电了”,但当橙子正准备上手安装新插座之时,忽然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又用电笔测了一下,发现电路竟依然没有被切断,还是显示220V。

原来,厨房的电路没有经过家庭配电箱,而是直接从整栋楼一楼的总电表里接上来的。“谁能想到厨房的电路根本没有经过家里的配电箱!”橙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她没有“条件反射”地再测量一遍,直接用手去触碰电路,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次虚惊,橙子归功于自己良好的职业习惯。万万不可大意,因为熟练就大意,更是电工维修这一行的大忌。

自从去年2月来到上海后,为了节约成本,小熊没有固定住处,就住在不同户主的毛坯房里。毛坯房里只有一个水龙头和一个电灯开关,当然也没有空调和暖气。小熊的折叠床放在泥沙、瓷砖和辅材之间,上厕所需要接水来冲。

如今,在社交平台上,还有不少女生兴致勃勃地来问小熊,能不能跟着她一块儿干维修。可很多人在咨询过后都只是三分钟热度,小熊用自己的经历发问:“做这行不仅仅是脏和累,每天打几百公斤的砂灰,扛几十斤的砖,还要问问自己,能不能接受在没有水电、网络、马桶、暖气的地方长时间生活?”

像女人那样去修理

1997年出生的小熊是新疆女孩,个头有173厘米,穿上鞋比不少同龄男性都要高。但小熊觉得,如果没有父母的干预,她本来可以长得更高。

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小熊猛窜的身高让母亲焦虑。她怕女儿长得太高了,不让小熊吃得太饱,“她(我妈)觉得女生最多一米六五就可以了”。

家里亲戚在小熊母亲耳边说,都是因为她给女儿买运动鞋,把小熊的脚“放大了”。“他们觉得我妈应该给我买小小的紧紧的那种女孩子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