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女性向前一步,改变规则

作者: 赖逸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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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玫瑰的故事》剧照

28岁的那场争执,直到40岁的今天,江宁仍记忆深刻。

那年,江宁要第一次以主管身份与违反纪律的老员工谈话。员工性格火暴,不服从上级安排,也会和总经理吵架。因此在约谈中,员工怒气冲冲地反驳江宁,几乎“压”了江宁一头。

这让初出茅庐、很少直面冲突的江宁很难招架,完全接不上话。“那个时候也才20多岁,觉得这个工作要做‘辞退人’的事,有很大的心理压力。”

这场谈话,以不了了之作为结局。但在员工离开后,江宁因为这场激烈的正面冲突,偷偷哭了一场。

但遇到困难就止步不前,不是江宁的个性。后来的江宁,即使面对“带刀在身”的员工,也能稳住心神。职场闯荡十余年,现在再让她处理任何纠纷,都不成问题。她只是想尽力去做,“熬过去,就有了成长”。

成长的结果是,她从初入职场时为1800元的月薪感到满足的青涩,到接连成为主管、部门经理,最终成为公司唯一女总监的成熟,这一过程花了15年。

她已经足够幸运,因为“在晋升通道上,中国女性仍然面临中层管理瓶颈和高管职场天花板”。根据麦肯锡2023年出具的《中国职场性别平等现状与展望》报告,在入门级职位中,女性占比达到51%,而这个比例会随着职位的上升而不断下降:中层管理岗位中,女性仅占22%,高级管理层为11%,董事会为10%。

越往上走越难,但她们要越难就越往上走,职场女性不愿服输,通道正在被人走出来。这是她们从稚嫩的职场新人,进化为成熟女领导,并尝试改变“规则”的故事。

“小姑娘”

周舟第一次走进办公室时,差点被“吓死了”。

那年,她研究生毕业,获得了一份在联合国担任同声传译员的工作。

外人看来,这份工作体面,她自己也很看重,把工作当作检验所学知识的试炼场;同时,完美主义情结作祟,她不允许自己出错,一旦一项工作要冠上自己的名字交出去,便必须万无一失。

在工作压力和自我要求的双重影响下,她饱受焦虑情绪和工作压力的折磨。

“当时会遇到一些客户,他们首先会觉得(我)年轻,又是女性,负责这个项目行不行?”在无数次类似的场景里,作为专业顾问出现在商务场合的余蔚,被对方称作“小姑娘”,被询问“小姑娘是不是刚毕业?”

但实际上,她从来没有在工作上犯错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这份焦虑,只是来源于她的“灾难化”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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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好东西》剧照

与焦虑情绪缠身的周舟不同,余蔚进入第一份工作时满是兴奋,每天都期待上班。彼时余蔚曾和带教同事交流过这种情绪,同事只觉得怪异。“他说,你居然有这种心态。”

她的第一份工作,落在一个大型外企里,那里平台大、资源强并且氛围好,哪怕只是基础工作,也是市场上的知名项目。

怀着这样的期待,她把日子过成了一段尽力“汲取养分”的时光,“每天都会学到很多在学校里学不到的新东西”。为此,余蔚可以接受稍大的工作压力,也可以接受每天加班到晚上九十点。

不过,余蔚对工作的兴奋感,只维持了一两年,到了第三年,她觉得工作有些难熬。“有过通宵的时候,晚上赶方案,第二天去投标之类的,但当时因为年轻,就觉得还好。”

年轻时的这份难熬,更多来自一种内外夹击式的怀疑。

出于工作性质的需要,彼时的余蔚常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见客户,然而第一次见面,往往是以不愉快开场。“当时会遇到一些客户,他们首先会觉得(我)年轻,又是女性,负责这个项目行不行?”

在无数次类似的场景里,作为专业顾问出现在商务场合的余蔚,被对方称作“小姑娘”,被询问“小姑娘是不是刚毕业?”次数一多,她也开始怀疑自己。

类似的情况,周舟也在不同场合面对过不止一次。周舟27岁时,通过跳槽和“换赛道”实现晋升,转型为一家知名的跨国金融机构IT组的经理,手下管理15名工程师,服务于大洋彼岸的英国人。

这份工作的特殊性在于,它不止需要一个能够“中译英”的金融人,还需要一个能够“中译中”,把代码翻译成易懂需求的人。倾听和表达,在这份工作里,远比代码更重要。

比起技术型的PM,金融与同声传译双背景的周舟,很有自信能胜任这份充当沟通桥梁的工作。

但周舟一来到职场,就受到了下属的质疑。他们会对她说:“你懂吗?你知道我在写什么(代码)吗?”

不适感弥散在空气中。许多次,一旦周舟对下属的工作表达不满,她首先要解决猜忌:“如果说今天我不满意他们的表现,他们就会认为说,我今天是不是来月经了。”

可是,这和来月经又有什么关系?周舟实在不解,为什么自己只是在与下属谈论工作,下属却仿佛在与自己谈论性别。

在全男的工作小环境里,周舟觉得自己似乎是隐形的。下属们会直接在群里讨论女员工,或者生活中女性的事情,这让她感到不适。

这是周舟人生中第一次做管理者,因为稚嫩,她采取了更加强硬的干预措施。“我会直接说,你们不能在一个有我的群组里讨论这些东西。”

相比之下,余蔚是幸运的,她遇到了一个愿意开解她的领导。“他(领导)当时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说:‘我们之所以认为你可以做项目负责人,就是因为你的专业,并且我们提交给客户的所有方案,都是经过内审的。所以首先你不用再怀疑你自己的专业。’”

“被客户质疑很年轻,是女性,其实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你只能慢慢通过你的专业,去说服你的客户。”领导这番话,就像定海神针一样,让余蔚没有再怀疑过自己,而是深钻进数据和资料里,把报告以更有逻辑条理的方式展现出来。

后来她连升两级,转身成为公司内最早升到中层职位的员工。“一般来说要花5到6年,我只花了4年。有时候领导会对我感到惊讶,就说你居然可以把工作完成到这个质量。”

其间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连续加了几个星期班,无法休息后,余蔚曾崩溃大哭。“我真的跟我男朋友哭过,说‘天哪,怎么会工作压力这么大’。”

好的伴侣,能给人足够的支撑力。男朋友几乎是“掰开了揉碎了”帮余蔚分析,这份工作如何与余蔚的专业与社交能力适配。

2025年,即便余蔚坐在中层总监的位子上已有七年,她仍时不时因自己显年轻的长相与性别,遭受关于工作能力的质疑。刚见面,企业主们仍会主观地认为她没经验,觉得对方公司派了个小姑娘过来谈项目,但是余蔚的心态已经修炼出来:“我就跟他们摆资历,然后感谢他们。我说,谢谢你夸我显年轻。”

周舟认为,管理层心态必须平稳,绝对不能因为业绩和管理职级的波动,就向自己的团队发难,否则团队便会散架。

一切,只是耳边的杂音,她们轻轻拂去,仍旧保持专业。

做事,做人

“我当时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在30岁左右成为一个经理。”30岁这年,更具可塑性的江宁,在与同级别同事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部门经理。回忆起来,江宁觉得这份可塑性来自学历、年纪以及灵活的办事办法。

但别忘了,这时,距离她与员工谈话的那场争执,仅仅过去了两年。

转机在于,贵人出现。“遇到了一个很好的领导,在管理上他会教你很多东西,比如如何在不正面冲突的情况下,去解决问题。”

用江宁的话来说,这位领导对她的影响很大。在国企的氛围里,他仍会充分授权,鼓励下属去干,从来不会情绪失控,“即使是你做得不太好的地方,他仍然可以面带微笑地来跟你探讨”,乐于公开表扬下属,及时给予信心。

江宁这才发现,原来解决问题,是有很多种办法的,“慢慢就成熟起来了”。在作为部门经理的这段时间里,她开始觉得工作压力不成问题,“因为工作就是会有障碍和挑战的”。

多与上下级、同级别同事坦诚沟通,就能让江宁的工作比较顺畅地解决。职场,尤其是职场晋升,其实并非如电视剧里演绎的一般,充满惊涛骇浪的。当人来到职场的中高层岗位,能够处理复杂关系的软能力,变得与强悍的工作硬实力同样重要。

回顾二十几年的工作历程,江宁仍认为这段时光称得上是自己最具成长性的日子,足以媲美那段高压高强度,且必须出成绩的“痛苦日子”。

“业务能力上的提升,还是(主要发生在)和另一位领导一起空降集团后的日子。”为了能够及时做出成绩,领导会给江宁下达一些看似完不成的任务,需要江宁垫垫脚去“够”。

为了能够“够”到,周六日加班不休息是常态,凌晨四点起床上班或者通宵做文件也是有的。江宁选择顶住高压,因为转过头会发现,领导并非甩手掌柜,她也给足江宁指导,也顶着压力一起加班。“我就觉得没有那么难受,尽管压力特别大。”至今,两人仍是好朋友。

类似的业务和管理“两手抓”经历,周舟也是有的,“那半年,就像过了三年”。

这是周舟的第三份工作。在上一份工作为她提供了升职机会的关口,周舟选择了跳槽离开。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由于工作性质,她需要自己招募组员。

这也恰恰意味着,周舟首先需要亮眼的业务业绩“展示”自己,因为“你的组员不可能在你业务做得很差的情况下,还对你服气。所以在招募的时候,恰恰是我的业务必须爆发的时候,这样组员们才有信心。”

除开自己的业务能力之外,周舟还要兼顾对别人的责任——要盯着组员的状态,想清楚要为组员设定什么样的目标,并从此延伸开来,设定自己的年度目标。

这次,周舟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单刀直入说“不许这样做”,采取强硬镇压的管理者。“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候很蠢,一定是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让他们听进去,同时不让自己显得那么不近人情的。”

周舟会观察周围的同事与前辈,“偷师”那些团队稳定、能力又强的PM,从中习得做事、做人的技巧。

她最终总结出了一套与江宁类似的“心法”:情绪稳定是必备的,二来还需要具备一定的共情能力,及时给予组员所需的支撑与指导。

这一切都基于周舟的一个核心想法:她希望她的团队保持稳定。而稳定则需要她的下属能够从团队和她身上,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无论是情绪价值、人生意义还是工作成就。

周舟认为,管理层心态必须平稳,绝对不能因为业绩和管理职级的波动,就向自己的团队发难,否则团队便会散架。

这样的经历,也让周舟开始宽容自己,接受失败。她觉得,这种心态对于管理者和团队来说很重要:“要接受自己掉下去,比如从一个中级管理者,掉成初级管理者。”

推动周舟去发掘工作策略的原因,其实不仅仅是换了份工作。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环境中周舟得到了更多的认可与正向回馈,使得她愿意去共情别人,也因此改变了自己工作的“语言”和规则。她决定要坐下来,认真倾听组员的困难,并且真挚地希望,自己的组员有朝一日也能成为管理者。

周舟与组员互为镜子,关照自身。

WHY NOT?

江宁观察道,当一个中层要向上跨越成为高层时,最需要的往往是机会,而不是能力,但机会的组成因素往往是偶然的。晋升的中层,不仅需要具备特别强的自信,还需要主动珍惜机会。“成为女高管后,会有特别多的身不由己。”

改变不了大环境,就先维护好自己的小世界,她乐于给予女性一个工作机会。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法选择的女性,她无法忽视掉职场中的性别区隔。

但对于更广泛的职场女性来说,这个机会却不是那么容易抓住的。在余蔚的行业里,这样的机会藏在“需要你抽烟、喝酒、打牌、唱K的社交环境里”。她知道,新来的女高管是在一轮又一轮的饭局中,被介绍给其他领导认识的。江宁更愿意总结为:要成为一个守得住底线的女高管,前提是自己要有足够的底气去拒绝不想做的事。

改变游戏规则很难。但当越来越多女性把晋升的通道走出来之后,改变即使细小,也在发生。

周舟想,改变不了大环境,就先维护好自己的小世界,她乐于给予女性一个工作机会。她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法选择的女性,她无法忽视掉职场中的性别区隔。

曾有一名女同事告诉周舟,自己偏向于招聘男性手下。女同事认为“女生情绪很多,很麻烦,男生没想那么多,体力精力也比较好”。周舟不急着反驳,她认为这关乎自己的选择权:“如果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在公司里还做出了不错成绩,家庭教育也还不错的女性,在有选择权的情况下,她都不在意这些事,不做选择,那么,那些没有选择权的女孩子怎么办?有了选择权的人都不选,就没有人选,等于浪费。”

在招聘时,性别也不在余蔚的考虑范围里,她更看重能力。当被领导要求招聘男性新人,只因女性会生育,需要休产假时,余蔚直接反驳:“为什么只要男的,有些男的(能力)还不如女的。”

改变不仅在于她们的职场。除了本职之外,周舟还有一份文学翻译的副业。曾有一名女编辑找到周舟,希望她重新翻译一本书。出版社认为,作为年轻女性,周舟可以写出更符合当代年轻人阅读需求的内容。而这本书的前译者是一名50多岁的中年男性,他翻译时的笔触,已经不符合这个时代。

在翻译过程中,周舟没有按照前译者那般,把书中的女同性恋者按照“朋友”翻译,而是以本来的模样呈现给读者。这样的改动,让小说情节的推进与情绪变得流畅起来。“如果她们是朋友的话,怎么可能是这样的情绪。你的恋人去世了和你的朋友去世了,会是一样的情绪吗?”

对于一切改变的发生,周舟乐见其成。对她来说,已有的游戏规则“恐吓”不了她。她说:“我一定要把我的选项再往前推一步,我要坐到桌子上,到时候再来决定用什么规则。”

(文中江宁、周舟、余蔚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