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洲,至暗时刻
作者: 雷墨在乌军于俄库尔斯克州前线“节节败退”的背景下,特朗普与普京3月18日的通话,勉强促成了俄乌就能源和基础设施的30天停火。但欧洲盟国们仍惴惴不安。尽管3月6日的欧盟特别峰会端出了8000亿欧元的“欧洲再武装”计划,但那缓不济急。而特朗普很快提高要价,向泽连斯基“索要”乌克兰的电力设施与核电站作为美国的酬劳。
“成为美国的敌人是危险的,但成为它的朋友则是致命的。”在特朗普政府对加拿大和墨西哥打响关税战时,《华尔街日报》社论引用了美国历史学家伯纳德·刘易斯这句著名的政治笑话。在特朗普执政下的美国,政治笑话与政治现实之间,界线可能并不会太明显。这或许应该成为理解特朗普政策风格的一个基本出发点。
要论对这种“致命”的感受,美国的朋友圈里没有谁比得上欧洲。从2月中旬慕尼黑安全会议上被教训,到俄乌冲突停火谈判上被边缘化,再到导火索已在滋滋冒烟的美欧关税战,欧洲感受到了来自大西洋彼岸的全方位、立体式冲击。这些冲击不只是源于政策分歧,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美欧在政治、经济和战略层面观念性和结构性的差异。而这些差异所涉及的,很多都是当下欧洲主流政治的“安身立命”之本。
“致命”冲击
“面对特朗普决心要推动的历史性转变,欧洲呈现出一副可悲的画面,就像狐狸闯进鸡舍时那样狼狈和歇斯底里。”德国前外长费舍尔在2月18日一篇题为《特朗普对欧洲的意外攻击》的文章中这样写道。他所说的历史性转变,实际上是指特朗普对欧洲的历史性变脸。
扮演“闯入”角色的,是美国副总统万斯、国防部长海格塞斯。他们2月中旬赴欧洲参加系列会议,让欧洲看到的是大西洋对岸那张扭曲变形得“无法接受”的脸。在2月14日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万斯慷慨激昂地数落欧洲内部治理乱象丛生,价值观出了问题。海格塞斯在另一个公开场合威胁欧洲“不能假设美国在欧洲的军事存在会永远持续下去”。
“万斯的观点是一副高度扭曲的画面,把复杂的问题过于简单化。”英国资深国际媒体人杰米·德特默不仅不认同万斯的指责,还暗示其做法不够体面:“自我批评是一回事,而当有人走进你家说你很差劲时,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万斯在会上慷慨激昂后,会议主席斯托夫·霍伊斯根发言时哽咽落泪:“在万斯副总统的演讲后,我们不得不担心,我们的价值观基础不再那么共同了。”
价值观“不再共同”的表象之下,是汹涌的政治暗流。德特默将其称为 “革命”,他认为万斯的演讲“凸显了‘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的主要理论家们,并不认为它只是一个国家项目,而是一个文明项目,是一场将在美国以外展开的政治文化运动”。在他看来,万斯的慕尼黑演讲,被赋予了传播革命的使命。
如果说“革命”带有某种情绪,那么理性和严肃的学术视角可能把问题看得更清。在国际政治中,欧盟有个独特的标签——被公认为一个“规范力量”。简单地说,就是欧盟的存在形式与国际影响力的发挥,都有赖于对规则和制度的坚守。美国学者阿努·布拉德福德把欧盟的这个现象称为“布鲁塞尔效应”,即欧盟通过引领或主导全球规则和规范,构建作为“超级大国”的权力。
在某些学者看来,特朗普的对欧外交正是在冲击这一点。意大利国际政治研究所学者乔瓦尼·格雷维认为,“特朗普的民族主义和单边主义言论,进一步破坏了欧洲人长期以来寻求强化的多边架构,在证实强权即公理的世界”,而“对于规范学派来说,在强权政治的世界中,一个更加虚弱、内部竞争更激烈的欧洲,是欧洲稳定、繁荣和安全的主要隐患”。
特朗普曾多次说过“欧盟的成立就是为了坑美国”,这观点是否站得住脚已不重要。重新掌权的特朗普,有足够的手段基于自己的认知做决策。
由此可见,目前美欧之间凸显的分歧,不止于价值观,还包括“世界观”——关于国际政治应该如何运作。
对欧洲来说,这两点分歧都具有“生存性”意义。欧洲学者索菲亚·贝施和拉·瓦尔玛在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网站撰文称:“欧洲修正主义极右翼政党的崛起,加上特朗普的再次当选,标志着一种新的跨大西洋联盟的转变,而这种联盟可能会重塑甚至瓦解欧盟本身。”特朗普曾多次说过“欧盟的成立就是为了坑美国”,这观点是否站得住脚已不重要。重新掌权的特朗普,有足够的手段基于自己的认知做决策。
“关于特朗普政府的敌意有多深,以及真正的目标是否是摧毁欧盟,辩论正在升温。”有美国大报这样写道。意大利国际事务研究所学者娜塔莉·托奇认为,特朗普政府不仅将欧洲视为竞争对手,还将其视为经济甚至意识形态上的威胁。在她看来,特朗普意在削弱欧盟的权力。不难想象,在特朗普2.0时代,美国瓦解或至少是侵蚀欧盟架构的政策不会缺位。而没有了这个架构的欧洲将“退化”为一个地理概念,不再是一股政治力量。
对美国“去风险”
在上届美国大选初期,“防特朗普”(Trump-proof)这个词就频频出现在西方媒体的报道中。政策分析圈也拿出了不少“防特朗普”策略,主要内容是抓住拜登还在白宫的时间窗口期,“锁定”欧美关系已有的成果。目前,欧洲的感受应该是防不胜防。正如一位德国外交官所说,几乎不可能做好准备,因为主要问题是特朗普的不可预测性。
虽然特朗普有不可预测的个性,但在某些学者看来,目前美欧之间的分歧及其可能的影响却是可预见的。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学者卡米尔·格兰德认为,如今美欧在意识形态、战略和经济层面同时出现了冲突。在他看来,在三条战线上同时出现的敌意,对欧洲人来说是一个相当大的冲击。“将这三个加在一起,你可能会怀疑你是否不再是一个伙伴,而是一个竞争对手,甚至可能是一个敌手。”
去年美国大选尘埃落定后,欧洲就不得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接受与一个不好打交道的特朗普打交道的现实。这种心态最初衍生出的策略是做“交易”。比如,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美国大选结束后第三天,就对特朗普抛出橄榄枝——购买更多的美国天然气。显然,这根橄榄枝掉地上了,美国官方没把这事与对欧外交做任何联系,事实上也丝毫没有缓和特朗普对欧洲的怒气。
娜塔莉·托奇就对购买更多美国货的效果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如果特朗普和他的团队要助力极右翼势力、摧毁欧洲的民主,那么欧洲购买多少美国天然气和武器都无关紧要。“增加(对美国的)依赖,可能是某种双重自杀。”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学者马克斯·伯格曼的观点更直白:“跨大西洋之间的大交易之所以不可能,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特朗普政府似乎决意要用欧洲感觉无法接受的方式再造这对伙伴关系。”
从事态发展来看,欧洲的交易思维大概率还会存在,但重心已经转向对美国“去风险”(de-risking)。美国的国际问题学者约翰·卡拉布雷斯,在一篇分析“特朗普效应”对跨大西洋关系影响的文章中写道:“最初由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中国背景下讨论的‘去风险’理念,在欧洲重新评估与华盛顿的关系时可能会找到相关性。”不知是否为了照顾政治人物的尴尬,他的表述比较隐晦。但真实的情况是,目前欧洲从特朗普政府那里感知到的“风险”之大,与所谓的“中国风险”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把“去风险”与美国联系在一起,给欧洲制造了时空错乱感,但如今却成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对欧洲来说,目前最担忧的风险是失去美国安全保护伞的可能性。《经济学人》2月20日的一篇文章,把“特朗普愿意交易一切”视为欧洲的风险,“如果欧洲受到俄罗斯攻击并寻求美国的帮助,特朗普的第一反应和最深的直觉,将是问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从特朗普行事逻辑来看,或许没有欧洲人会觉得这话是调侃。
当然,对美国“去风险”的话,欧洲的政治人物目前没有或许也不太可能公开说出来,但他们已经在做。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事正是由首创“去风险”理念的冯德莱恩宣布的。3月4日,欧盟委员会网站以冯德莱恩的名义发布了一项声明,主要内容是宣布欧洲近8000亿欧元的“欧洲再武装计划”。该声明提到将继续与北约伙伴密切合作,但通篇没有提及美国。结合当下的欧美关系现状,这里的不提可谓无声胜有声。
万斯在价值观问题上指责欧洲,绝不只是暴露了美欧之间的分歧。特朗普政府的后续政策,很可能会指向这样一个问题,即证明谁才是西方的“正宗”。
欧洲的安全风险存在概率问题,即便能断定特朗普不出手相助的概率是100%,俄罗斯军事进攻欧盟也只是个假设。而“特朗普关税”给欧洲造成的风险,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现实风险。《外交事务》杂志近期的文章给欧洲支了一招:“如果特朗普政府真的对全球征关税,欧盟可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受影响国家合作,通过达成互不征税的协议来避免贸易战升级。”欧洲对美国“去风险”,更具实质意义的举措或许在这个领域。
剧变前夜
去年10月,也就是美国大选投票日的一个月前,《经济学人》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欧洲可能成为特朗普地缘政治的牺牲品》的文章,很大程度上预判了欧洲“至暗时刻”的到来。这篇文章写道:“美国和欧洲共同构成了‘西方’的主体,这是一个模糊的全球规范概念,而欧盟是其缩影。白宫里有一位散发着保护主义色彩、将安全联盟视为勒索保护费的孤立主义总统,从来都不是理想的选择。”
“从来都不是”变成了现实,预示着历史的曲线在改变方向。特朗普的强势回归,证明了美国政治在发生变化,而且是不同于欧洲的变化。万斯在价值观问题上指责欧洲,绝不只是暴露了美欧之间的分歧。特朗普政府的后续政策,很可能会指向这样一个问题,即证明谁才是西方的“正宗”。对欧洲来说,美国的这种“证明”必将带有强大的压迫感,因为特朗普不会允许欧洲有真正自主的选择。
索菲亚·贝施和拉·瓦尔玛上述文章分析称,特朗普不相信联盟,他相信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和权力。“虽然他经常被人贴上交易主义的标签,但实际上他是在利用勒索、威胁来巩固不对称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他必须占据上风。”在她们看来,美国的MAGA议程旨在将欧洲变成一个附庸性的市场,技术和气候法规在经济胁迫的威胁下失去效力,而真正的战略自主——独立行动的能力——成为泡影。
有施压就有反弹。特朗普重返白宫对欧洲的冲击,大概率会成为欧洲迈向战略自主的加速器。“别想着有回暖或反弹,当前裂痕的结构性表明,我们目睹的不仅仅是美欧关系的又一次周期性下滑”,约翰·卡拉布雷斯这个观点,正在成为学术界和政界人士的主流认知。鉴于目前欧洲的经济和财政状况,“欧洲再武装计划”无疑会遭遇阻力,但成为烂尾工程的可能性并不大。一个在安全上不再那么依赖美国的欧洲,言听计从的可能性也不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