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畔溪乡民警
作者: 向本贵一
畔溪乡派出所周杰所长刚办完案子回来,身子骨像是散了架,眼睛皮有千斤沉重,坐在办公室就不想动了。一个村一个月之内连着丢失三头大肥猪。手段极其下作,先抛个沾了毒药的馒头让猪吃,猪死之后再抬走。这还了得?保一方平安的周杰他们义不容辞要把偷猪贼给逮着才是。可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外出打工,留在家的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再就是几个带孩子的年轻女人。问老人吗?人家喘了半天气还没有喘过来,过后又不停地咳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问你说的什么。人家耳朵还背。问孩子吗?他们就围着你打转,眼睛盯着你腰间的手枪,觉得很神圣、很稀奇,还有点害怕,你没开口,他们就一窝蜂逃得无影无踪了。问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她们的眼睛盯着你就不松开。丢了猪的主人,就是某个耳朵背的老人,或是某个眼睛盯着你不松开的年轻女人。他们缠着你就问一句话,案子破了吗?偷猪贼抓着了没有?
周杰只觉得肩头的责任沉重,不把偷猪贼逮着,实在对不起他们。
只得用了个笨办法,带着民警范小明蹲点守候,不愁偷猪贼不现身。连着好几个夜晚没睡,人瘦了一圈,走路脚打飘,这时偷猪贼也终于现身了。流窜作案的外地人,把一辆装死猪的小四轮停在村口,就鬼影一样潜进村来。周杰和范小明给两个家伙铐上铐子,踢了几脚还不解恨。
把偷猪贼送去县里回来,已经中午了。周杰让范小明躺一会儿,他坐在办公室。有人来,免得门上一把锁。
范小明脸上的疲惫没有散去,却是又堆起了笑来:“师傅你真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就不躺着休息了,一会儿就回来。”拔脚出门去了。
“这小子,真跟自己十年前差不多。”周杰对着匆匆出门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他是去乡场冯卉那里了,连着几天几晚跟自己一块儿去村里蹲守偷猪贼,没去冯卉那里,心里早就猫抓狗刨了。
瞌睡像石磨一样压在眼睛皮上。突然,一个小孩儿的身影在眼前一闪,周杰的瞌睡立马烟消云散,对着小孩儿的背影喊:“刘新。”
刘新转过身来,胖墩墩的身子,干净整洁的校服,胸前的红领巾格外鲜艳,一张稚气的圆脸带着笑,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盯着周杰。周杰的脸上泛起一丝欣慰的笑,问道:“找我有事?”
“没事。”原本笑笑的小圆脸一下变成了凄凄的颜色,两滴晶亮的泪珠挂在脸上,“我以为我爹还在这里做活儿呢。”
周杰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过后,就有一种生生的疼痛。半个月前,刘新的父亲刘宏业给派出所做过二十天活儿,门前的水沟是他通的,塌了半边的围墙是他砌好的,院子里的花台也是他垒起来的,月季花儿开得正艳,牵牛花儿吐着芬芳。可是,刘宏业却没了,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结结实实的身板,阳刚而旺盛的生命力。刘宏业自己也说得张扬,他一餐能吃两碗米饭,再加两个馒头。当然,做活儿也没的说,不然,周杰不会让他来给派出所做活儿,还做完一样又做一样。按周杰说的,不是看着他做活儿踏实,还细心,淘了水沟,垒了断墙,就算完了,砌花台是临时想出来的,目的就是让他在这里多做几天活儿,多挣几个钱。谁想得到呢,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和无常,说没就没了,还是那样死的。
“过来,干爹问你话。”
刘新就走了过来。畔溪乡的孩子,谁见着周杰不拔脚飞跑?他们虽是好奇他腰间的手枪,却又格外惧怕他腰间的手枪。当然,这是借助了孩子们的父母和爷爷奶奶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调皮吗?让派出所周所长抓去送县里关起来。当然,这是有实例的,一个小偷在乡场偷东西,被周所长抓着送去拘留所,关了十天才回来。下坪村两户人家争禾场上的一棵梨树,动了刀子,也被周所长抓去拘留所关了半个月。
可刘新不惧怕周所长。那时父亲在派出所做活儿的时候,每天中午他都要到这里来玩,学校的钟声不响,他决不会离去。他还知道周所长跟爹爹是同年同月出生,今年三月都是满三十五岁,他还知道周所长有个跟自己一样大的儿子,周所长想他儿子了,就要刘新叫他干爹。当然是决不会把自己抓了往拘留所送的。
周所长伸手揩去他脸上的泪水,问道:“吃午饭了?”
“刚吃过。”
“吃饱了吗?”
“吃饱了。”
周杰就再没问他话了,从口袋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说:“拿去买童话书吧,你不是最喜欢看童话书的嘛。”
“我爷爷给我的钱还没用呢。”刘新从口袋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票子,“除了吃饭和买学习用品,一个星期还给我二十元零花钱。”
“你娘不给你钱?”
“钱是我爷爷管。”
“你爷爷在做什么?”
“四月,当然是做田里的活儿。”
“你娘回外婆家了?”
“没。我爷爷不让她回。”
“跟着你爷爷下田做阳春活儿?”
“也没。我爷爷不让她做的。”
“你娘整天就在家洗衣做饭?”
“是的。稍稍重点的家务活儿,我爷爷都不让她做,说他自己回来做。”刘新还要说什么,看见范小明匆匆从外面走进来,连忙挣脱周杰的手,一溜烟地跑了。
周杰看着刘新的背影消失在派出所的院门外,才转过头来问范小明:“怎么不在冯卉那里多待一会儿,打个转就回来了?”
“还没到乡场呢,就碰着了刘副乡长,只得回来了。”
碰着了分管治安和综合治理的刘副乡长,就不去冯卉那里了,急匆匆赶回来,绝没有什么好事。周杰问:“刘副乡长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群众反映,连着两天了,畔溪溪滩上有死鱼漂流,要我们去看看,查查什么原因。他说,昨天他就来派出所找过我们了,才知道我们去村里抓偷猪贼,几天没有回来。刚才,他是听说我们回来了,正准备来派出所的,却是碰到了我。”
周杰的眉头拧了起来。畔溪是一条小溪,宽不过三五丈,却是格外的清澈明净,似一条飘带,缠缠绕绕从大山里流出来,沿岸没有村寨,也没有工矿企业,鱼儿活得多么快乐,多么自在,能自己死去?“不是药,就是炸,或是电。”周杰浑身的疲倦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站起身,脚步噔噔地往镇子旁边的畔溪奔去,“谁敢对畔溪里的鱼儿下手,就让他到西湖农场去挑大粪桶。”
几个年轻女人正在溪边洗衣服,叽叽喳喳说着私房话,看见两人走来,就都缄口不语了。当然,她们是认得这两个民警的,周杰在畔溪乡派出所待七年了,范小明也在畔溪乡派出所待了快三年,何况,两人都穿着一身制服,腰间都别着一支手枪,年轻英俊,一身正气,见着他们,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也就不由自主地要多瞅他们几眼。
一个年轻女人首先开了口,话是对着范小明说的:“在溪边张望什么,莫不是这畔溪也有案子要办?好些日子没去冯卉那里了吧?人家冯卉可是望眼欲穿了。”
范小明却不认得她。也许,是去冯卉的店子买什么土特产,碰到过自己吧,就说:“听说溪里有死鱼,来看看。”
几个年轻女人就一齐大声道:“是呢,刚才还漂流下去一条白鱼婆。”
两人依着她们的指点,沿着溪滩往下走,没多远,果然看见一条手指长的鱼翻着白色的肚皮,搁在浅滩一块石头上。范小明伸手捡起来,递给周杰。周杰看了看,还闻了闻,说:“鱼是昨天晚上死的。不是炸的,也不是药的,是电的。”
三年前的秋天,范小明从省警校毕业,正好县公安局公开招录乡民警,他就考到畔溪乡派出所来了。让他感到幸运的是,跟着周杰所长,他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特别是办案,周杰可了不得,即便一些特别棘手的案子,在周杰这里,都会迎刃破解,他也就心服口服地叫周杰师傅了。
范小明眼睛盯着小鱼,对周杰的判断感到困惑不解。
“要是炸的,肚皮会破;要是药的,眼睛会变得灰暗。看看这鱼,肚皮没破,眼睛晶亮,鱼鳞也特别新鲜,可以肯定,不是炸的,也不是药的,是电的。时间也没多久,就在昨天的半夜,或是今天五更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在上面的溪滩上电鱼了。”周杰抬头对着上面的溪滩看了一眼,愤愤地说,“这家伙胆子真够大的,在我周杰的眼皮子下啊,也不怕被我逮着。”
范小明又有些不明就里了,你怎么知道是在上面不远处的溪滩上电的鱼?
周杰原本要告诉他,自己是怎么判断出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正色道:“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想想为什么?打算一辈子就这样跟着我?”
“我知道了,鱼儿这么新鲜,电鱼的时间不会太久。畔溪水不是太急,在这里拾到死鱼,电鱼的地点一定就在上游的不远处。”
周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来:“这就对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你不是说,刘副乡长已经说了嘛,畔溪已经连着两天发现了死鱼。说不定今天夜里那家伙还会下溪来电鱼的。还像抓偷猪贼那样,守。逮着了,就往县里送,让他跟着那两个偷猪贼一块儿到西湖农场挑大粪桶去。”
范小明却是把眉头拧了起来:“这可比抓偷猪贼难多了。一条溪,有多长?怎么守?”
周杰问:“刘副乡长还提供别的线索了没有?”
“他说,群众反映,昨天是在小龙滩上面的大龙滩发现的死鱼,今天又在小龙滩发现死鱼了。”
周杰指着下游不远处的响水滩说:“今天夜里,我们就守在响水滩。”
范小明又想问为什么,却担心被师傅骂,只得自己在脑壳里面急速地打着转,想为什么今天夜里要守在响水滩抓电鱼人的理由。
周杰说:“快回去吧。刚才她们不是说冯卉还盼着你了嘛。天黑之后,我在响水滩等你。”
“你不回去?”
“我在溪边走走,也算是散步。”
范小明说:“我去冯卉那里吃过晚饭就回所里来。我们一块儿去响水滩。”
“别急着回来。总得跟冯卉说说话啊。不然,冯卉会说你不过是去那里蹭两餐饭吃。”
范小明离去之后,周杰沿着溪滩往下游走去。生灵都是有灵性的。上面两个溪滩的鱼儿连着两天遭电击,它们是会成群结队往下游滩涂逃窜的。他要看看响水滩水流的缓急,水势的走向,是滩头的鱼多,还是滩尾的鱼多。选准了地方,晚上和范小明才好抓捕那个电鱼的家伙。
只是,此时,他的心思却是怎么都集中不起来了,脑壳里面总是晃动着刘新的身影。刚才,刘新好像有话没有说完,他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呢?
二
上垭村的人们都说,上垭村就数刘宏业家最幸福了。还别说,全家的劳动力都在外面打工,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块钱,谁听了眼珠子都会发绿。几年时间,就修了一栋二层楼的新砖房,在上垭村稀稀落落的旧木屋中间,真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刘宏业还把城里人的生活样貌生吞活剥全都照搬不误,砖房装修要像城里的样子,客厅门前有鞋柜,有占了半面墙壁的穿衣镜,墙上还挂着大写意山水画,书房里除了书报、文房四宝,还摆着几件仿真古玩。实木家具、电器、空调,样样齐全。谁来家里,先得换鞋,离去之后他还得用吸尘器在地上吸一遍。洗澡也不像山里人那样,烧水,坐木盆子里洗,洗过,盆子里的水变成了泥浆一般。他把一楼的一间房破成两半,一半做厨房,一半做浴室和卫生间,里面摆放着液化气瓶,墙上挂着热水器,还装了浴霸,冬天洗澡的时候,外面大雪纷飞,里面温暖如春。
刘宏业一家除了像模像样地享受着城里人过的幸福生活,还享受着乡亲乡邻羡慕的目光。但是,好日子像是多汁的甘蔗,才刚刚啃出甜味儿,刘宏业的母亲却出事了。四个人打工,分成两伙,刘宏业和他女人邹美丽在广州打工,他爹刘大树和他娘赵年秀在县城打工。他们有自己的说法,在县城打工钱是挣得少了些,但离家近,常回家看看,心里才踏实。
刘大树在县城一个小区基建工地挑砖挑瓦修房子,赵年秀给基建队煮饭烧茶做杂活儿。也是撞着鬼了,那天吃过中午饭,赵年秀收拾好碗筷,就跟着做活儿的人们去了工地,说是要把工地上一些丢弃的木块树梢拾回去烧水煮饭,刚刚勾下身子,从楼顶掉下一块砖头,活活把腰给砸断了。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医生说再躺多久也是不可能站起来了。刘大树只得把女人弄回家侍候。那时刘新才一岁,一家三口在刘宏业打工的厂子旁边租了间房子住着,邹美丽一边带孩子,一边给刘宏业洗衣做饭,一边还给厂子做些零碎活儿。刘宏业说:“你带着刘新回家吧,帮着照顾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