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回答玫瑰或金(上)(长篇小说)
作者: 奚榜一
事情之初,一片银色的世界呈现出来,仪表云集闪烁如飞船,墙体既像塑料又像金属,还像玉。
地板中心环着栏杆,一群人站在外围,看当中托座缓缓升起,上面是颗水晶球一样的东西。
卓玉混在十二名同事中间,剪着复古秀芝头,肤色白到半透明。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肌肉也在不为人知处急速颤抖。
二十年努力,一朝成功。作为头儿的她正想开口说几句,颞叶点对点通信处却响起了顶头上司的声音。卓玉丢开大家,转身走进自己办公室。
不一会儿,助手拎着半尺见方的箱子,跟了进来,里面装的正是那颗名为“火凤凰”的样品球。狂喜令他俩短暂失语,只顾相视微笑。
“微型飞行器到了。”卓玉终于开口,助手便与她一起走进了专用电梯。
江城的天空此刻出现了双彩虹。
到达地面还有两百米,二人便在短暂的时间内亢奋交谈着,说的却不是箱子里的东西。“你猜,韩部长晚上会不会请客?”她问助手。后者答:“他若不请,我们就‘宰’你。”“好啊,我早就等着这天了。看看你们那点见识,能把我吃垮不?”卓玉笑。那小伙子也不示弱,一句递一句说了下去。
“可别反悔,我们哥几个馋蓝龙虾很久了,还得配滴金贵腐甜白。”
“小case(事情)啦,毛毛雨啦。”
“我说的不是纳米复制,要天然的。”
“哈,材料学家瞧不起纳米食品,可别让人知道了。行,豁出去了,咱就吃天然的。对了,我还囤了十三条十三米的超七发晶,也是天然的哦,饭后人手一串。”卓玉说。
助手回道:“咱们男人可不喜欢那些个妖娆的东西。”
“你母亲呢?你妹妹呢?她们喜欢就行。”卓玉回。
两人说说笑笑,如释重负,世界光明得像天堂。
不想突然间,一切大变了——电梯土崩瓦解只用了一秒,五秒后,他俩撞击到了一百二十米深的洞底。
二
卓玉看到那景象后,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一片黑色胶泥状沼泽,无边无际,她在里面扯脚跋涉,步步维艰。天空惨白,没有太阳,周围不见一点活物,连风都没有。
世界特别像地狱,她母亲念的《地藏经》里的地狱。
童年每做噩梦惊醒,喊来母亲,后者必坐床边,低低念《地藏经》,直到她再次睡去。母亲说:“小鬼都要跪着听,屋里阴气就散了。”母亲是个作家,宗教玄学东方西方啥的,一股脑儿来者不拒,整天神神道道。
卓玉蓦然一惊,却也突然明白,这是一个白日梦——就是能在里面清晰思考一切,却像被什么魇住了,完全不能醒来那种。
此生气场低迷时,她也经历过形形色色的白日梦。每每,她都靠着强烈的求生意志,灵魂在梦里大哭大闹,以头抢地,折腾半天才回到现实。
这一次,似乎没那么简单,像被金钟罩罩住了,怎么也撞不出去。
她突然想起了电梯的土崩瓦解,也想起了临近洞底的一刻,救命气垫弹出来,托住了她和助手。
是的,她应该没死,只是因撞击与惊吓,进入了昏迷状态。
正当她再次积蓄力量,准备突破金钟罩时,却一睁眼睛,醒了过来。
她果然在医院,周围空无一人。
其时,普通病早已由智能屋AI诊治,江城唯存几家做疑难尖端治疗的特种医院,比如部里定点的983医院,或她男友廖比尔就职的脑科学院。这里却只是一间怀旧风格的病房。
怎么说呢,它不是2057年常见的智能屋,也不是用她一眼能辨认出来的无尘恒温纳米材料建造,而是二十世纪基层医院的样子——绿色漆铁床。■■黄床头柜。打点滴的白铁架子。银色铝合金窗户。白色乳胶漆墙面。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窗外有棵樟树探头探脑。二三十米的远处,盒子样的旧式办公大楼挡住了视线。
难道,谁把她放到了偏僻的山区卫生院?
她正瞬间千里地乱猜,一个男人就推门而入了。他满脸堆着憨厚的笑,薄薄的精巧唇形抵消了一点拙朴。
来人是个青年,骨骼壮实,国字脸带点鞋拔子状,再配以有力的悬胆鼻、淡淡的古龙水味、做工考究的灰色T恤、剪得精细无比的发脚,可谓长得周吴郑王。唯其眼睛略带混浊,还有个短到似乎童年流过鼻涕的人中,令她感觉他应该叫壮壮或者有财。
男人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关切地压低声音:“醒啦?吓死个人。不是没事了吗?咋又突然晕倒了?”
她被说得蒙头蒙脑的,正想问他是谁,一名年轻女子就秋风黑脸冲了进来,对着卓玉便骂:“卓玫瑰,闷鸡子啄白米啊。我几天不在江城,你就掺和进来啦!”
“嗨,不是跟你说了吗?是我三顾茅庐,请玫瑰帮忙的。”
男人急得站起来,圈着女人,往外裹挟,后者却狠狠推了他一个趔趄。男人稳了稳自己,看了下两个女人,讪讪一笑,只好不作声了。
发脾气的女人长得像东南亚美女,颧骨高圆,淡眉略压深邃的眼睛,再配以豹纹弹力连身裙,倒有点丛林女郎的美。可惜她一开口就是公鸭嗓,对那男人吼:“楚宝贵,我晓得是你觍着脸去接近她。”
“不跟你说了为合同吗?”男人再次倔强提醒。
“我早把地基打好了,你就是走走形式。”
“甲方突然提出要白送一个版面的软文。”
“是你主动向甲方提出的吧?”
“是,是啊。这是流行的礼物嘛。全省只有晚报发行上百万,玫瑰正好管着那块,我不找她找谁?整整折扣了三万元哪,够你下次去香港再买条铂金项链了。”
“找谁都能给折扣。如今是甲方的年代。”女人提高了音量,“她自己惹了事,还把你拉下水。她的甲方又不是赖大明,就你苕,就你苕!”
女人举起信封样的羊皮手包,边说边打男人后背。
“出去说出去说,玫瑰还没好全呢。”叫楚宝贵的男人闪躲几下,使着暗劲把女人半抱半推了出去。
关门的一瞬间,他回头说:“你养养神,我先安顿下你妹。姜医生马上来。”话音未落,豹纹女却丢下一句“啥姐啊妹的,高攀不起”,就橐橐地走远了。
卓玉的头还有点痛。她默念了几次密码,竟没打开与韩部长的点对点通信。
刚才那对男女暴风骤雨般闹完,又跑了出去,令她完全没有插嘴的机会。她想,这会不会是韩部长或比尔为了她的康复,刻意设计的情境疗法?但转念间,她又觉得不对。是什么不对呢?她终于想了起来,那女人喊她“卓玫瑰”。
那是埋在她心底的一个名字,对身边人乃至比尔和韩部长都没提过。当她不得不提起时,用的是“我母亲”三个字。
一念至此,卓玉也不觉得头痛了,翻身下床,直扑单人病房卫生间。
卓玉刚走几步,楚宝贵又冲了进来。他以为她要出去,伸手拦着道:“你快休息,我把事情解决了。”她只好按其要求,退回房内,想:还是先问清楚再说。
卓玉重新半靠在床头,仔细打量对面椅子上的楚宝贵。
“你是谁?她又是谁?”卓玉压抑着怒气。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激动得变了。
男人愣了下,笑起来:“咋啦?医生说你脑震荡是轻微的,别想装失忆吓人。”
“你是谁?”卓玉又问了一句,深深地盯着他。
男人想说什么,又闭了嘴。他仔细审视她的目光,竟有点害怕了,站起来想摸她额头,又缩回手,重新坐到一米开外的椅子上。
他换了更加沉稳悲痛的声调,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她小时候都被街坊喊‘土匪’的嘛。不管她。咱们一起商量商量那个事。”
“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卓玉打断了他。
话音未落,她心里一“咯噔”,飞快回过神来——
专用电梯解体是恐袭!是单单针对她而不是针对火凤凰的恐袭!因为,两者材料并不一样。
电梯是由她发明的纳米可编程Q材料做的,最后一道密码的母本只在她一个人脑袋里,无一般规律可循,怎么会泄密呢?
若不是被领导安排在这里,那就糟了,说明自己可能被绑架了。
酷爱炫技的国际恐怖组织SKT几年前宣布了一个名单,把她也当作目标之一。她主持研发的那个水晶球般的“火凤凰”,是Q材料的大踏步升级,可在百万摄氏度高温的日冕中变成等离子体,吸收储存太阳的巨大能量,返航时又还原成固体物质。
也就是说,它是利用“整个太阳能量”的重要一步。如今,人类仅仅能使用地球的八成能量。
楚宝贵看她面色那么严肃,久久沉思,也吓住了,半晌才说:“玫瑰哪,你先歇着,我去催催姜医生。”
男人说完,就想起身离开,卓玉却再次因为“玫瑰”二字,浑身一抖。
她迅速低下头,看了自己的手掌以及身体其他部分,还摸了摸发型。几秒后,她疯了一样跳下床,冲进了卫生间。又是几秒后,楚宝贵听到她在卫生间大哭起来。他吓得赶紧冲了进去,一迭声问她怎么啦。
2057年的科学家卓玉,在病房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变成了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刚才她昏头昏脑,才从鬼门关返回,又被那女的冲击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发现——用基因医疗葆青春的五十九岁的自己,与青春时的母亲相差三十来岁,却甚是相似,又各有不同。
她与母亲都喜欢剪复古秀芝头。她剪得更短,不超过腮骨,母亲的到达了肩部。她身高一米六五,母亲一米六。她肤色白皙,二十年地下实验室的工作令其带点透明,而母亲则是阳光的淡小麦色。镜子里,青年母亲与中年的她都是中等体格,而在她年轻时(也就是二十一世纪二三十年代),却比母亲纤细得多,大约是母亲从小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科技书”的缘故。
猛不丁见到已在天国的亲人,她用母亲的嗓子大哭起来,吓得身后的男人马上拿出摩托罗拉翻盖手机,开始联系姜医生。
“现在是哪年哪月?”她止住哭泣,哑哑地问。
楚宝贵看着她,犹豫良久,硬是不回答。
不一会儿,姜医生到了,却见卓玉靠在床头,呆呆看天花板,想着什么。她发现自己变成卓玫瑰后,很害怕是恐怖组织正在催眠输入记忆,就谨慎地不多说一句,随便楚宝贵向姜医生充满臆想地汇报,说她惊吓过度令精神出现了问题。
作为一个科学家,她知道,这绝不是穿越,更不是灵魂附体。
在2057年,没有任何科技能把一个大活人穿越到几十年前。因为,制造一个可供真人穿越的大虫洞,需要整整一个行星的能量。人类如今能利用的总能量还没那么多呢。除非,未来“火凤凰”能把日冕的巨大能量储存运输回来。
只有那些科商很低的小说家才会胡写乱写,随随便便就穿越了。
人类距离那天还很远,甚至,在这个级别的文明里永不可及。卓玉更不相信灵魂附体之类。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还在昏迷,还在做梦。
可是,一切又那么真实,眼耳鼻舌身意,与现实无异。她甚至能在阳光中看见楚宝贵胳膊上的汗毛,闻到他古龙香水下淡淡的烟草味,然后,她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唱了起来:“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
这不是她熟悉的歌,但却莫名会唱,甚至知道是辛晓琪的《味道》。她怀疑自己依然在做梦,并且,潜意识的某种东西被调出来了。比如,母亲在胎教时反复唱过此歌?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与传说中的高维意识接驳了,那里有母亲的一切。
东西方都认为,宇宙把所有信息储存在某个地方。道家称它为“道”,佛教说是“阿赖耶识”,而外国人则命名为“阿卡西记录”。据说那里没有时间,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且信息永不消逝。
传说历史上有些高人通过打坐,进入那里,随意翻阅自己想要的信息。卓玉并未见过这种人,就算有,他们的一生也是盘着腿,闭上眼,一呼一吸,啥事不干,就盯着那仓库,她不信自己毫不费力就能进入母亲的青春岁月。
她想完,便在被子里狠命掐了下自己,或者说掐了母亲的身体。她竟感到大腿外侧锥心的痛,太真实了,根本不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