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把地(中篇小说)

作者: 刘太白

上溯到什么时候呢?只能说那时候。

那时候,周来田还只有十三岁。

十三岁的周来田已经懂事了。懂事,是因为他家穷,靠租种沈道祖家的水田过日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周来田除了要帮家里干活儿,也开始琢磨事。不过,好些事不是半大小子周来田能够琢磨透的。比如,刀把地。

刀把地是接粮湖边的一处荷塘。接粮湖和东荆河之间,荷塘到处有,但形似刀把的,只有这一处。芦洑宝塔还没有倒塌的时候,周来田曾无数次进去玩耍。宝塔建在东荆河边,是这一带最高的地方。有一次在塔顶,周来田搞清楚了刀把地名称的由来。原来,荷塘靠近田亩的地方栽种了柳树和槐树,同别处没有两样。唯有靠近接粮湖边那曲尺般的湖岸高高凸起,活像一把鬼头刀的刀把。周来田还想象出,建在高埠处的那座凉亭,就像刀把上镶嵌的一颗宝石。那锋利无比的刀头刀身则伸进了透亮的湖水之中。

多年以后,有人考证,接粮湖中的贬王岛曾经是楚灵王即位前的居住地,而形似刀把的那一小截湖岸,正是这落难王子夙夜想念的回归码头。后来,在那不起眼的凉亭里,灵王见到了迎接他到郢都继位的大臣们,继而摇身一变,成为华夏大地上最大诸侯国的主宰者。

周来田没读几天书,没什么文化,也没听说过楚灵王的故事。他能够确定的是,刀把地归沈道祖所有。

在襄南,沈道祖可是大名人。他是省里的参议员,家里有良田好几千亩,南湾村的大部分水田都是他家的。水牛和骡马也有几十头。村里人大多是沈家的佃户。在东荆镇河街,在襄南闹市,甚至在汉口,沈家都有自己的商号。刀把地归他,没什么好奇怪的。令人奇怪的是,沈家让这刀把地荒着。唉,就是作为鱼塘或者藕田也好啊。算起来有四五亩地呢。这么大的田亩,养了鱼或者种了藕,卖得的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啊。沈家不理会小屁孩周来田的感慨,自有办法来宣示主权。比如,盛夏时节,沈家的女人们会在用人的陪同下,来到这里赏荷花,摘莲蓬。那些衣着光鲜身材妖冶的大姑娘小媳妇叽叽喳喳,大惊小怪的。她们把满地搞得一片狼藉之后,没什么用的荷花拿回家去,像得了宝一样,新鲜清甜的莲蓬却把玩一会儿后,就扔给了在一旁看热闹的周来田和他的伙伴们。还有,沈家的少爷沈心田也喜欢光顾刀把地。

心田少爷在武昌读书,不常回家。他回家必定是放了寒暑假。他高兴的时候,胸前就挂着一个照相机四处转悠。心田少爷拿着这洋机器四处拍照,惹得周来田和一干半大的佃户小子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稀奇,却不敢近身。周来田知道,自己身上太脏,会惹少爷嫌弃。难得心田少爷心肠好,给在刀把地边上放牛的周来田也照了一张照片。照片里,身穿一件看不清是灰色还是白色汗褟的周来田牵着一头黑灰色的水牛,水牛啃食着田埂上的青草。一只白鹭仰着头歇在牛背上,一动不动。周来田还想摸一摸那能够拿出他影子来的洋玩意儿。心田少爷动也不让他动一下。不过,几天以后,心田少爷给周来田送来了照片。他兴奋地说,这可是艺术照,就像一曲田园牧歌,你懂吗?

周来田摇了摇头。他当然不懂艺术,更不知道眼里看到的这张黑白照片怎么就成了耳朵里才能听到的歌,还叫什么牧歌。他只是觉得心田少爷少见多怪。就是牛背上那只有点好看的白鹭,也不过是平常的牛背鹭,宰杀后弄熟了吃起来柴得很,没有油水,也没什么肉。不过,周来田把照片还是珍藏起来了。这可是他生平第一张照片呢。

周来田听得懂的是心田少爷的箫声。心田少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拍照了,他总要带着一支洞箫来到刀把地。洞箫是乡下有的,周来田认识。大冬天的,心田少爷一个人坐在日渐衰败的凉亭里吹箫。那低沉的箫声在寒风中摇摆的芦棵子里呜咽,把人的心都凉透了。

大人们不像周来田这样对刀把地有那么多遗憾。爹就对周来田说,沈家是要把刀把地留着修园子呢。这么大一片连通接粮湖的活水,再拨出十几亩地,就可以修建一个不错的庄园呢。修好了园子,沈家就会从河街老宅搬过来住。听说,沈家一直在到处找高人设计图纸。说不定,哪一天这庄园就开工了。这样的园子,就是在襄南,也是数一数二的。

爹从没对周来田说过瞎话。他的话当然是要应验的。既是如此,周来田每每在刀把地边上砍界边,或者在田里扯草捉虫的时候,会无端地想着沈家会在哪一块地上起正屋,会在哪个地方搭戏台。刀把地会不会改建成一个观鱼池,观鱼池里会不会养红鱼,哪个地方适合修建个亭子,用来欣赏鱼池里红鲤白鲢在荷叶与莲花之间的嬉戏。

这都是心田少爷那张照片闹的。是它,把周来田和刀把地联系起来了。

不过,周来田打小就喜欢刀把地却与照片无关。

沈家在接粮湖拥有的水面,和另外几个大户共有。湖里的水产是不让南湾村的村民们随便沾染的。唯有这刀把地因随时准备修园子,荷塘里的产出不在此限。因此,周来田一年四季都在刀把地里出没。初夏,脱了短裤就赤身下水去抽藕梢;秋天,划着桨去摘莲蓬;到了隆冬水浅的时候,又一身泥水一身汗地到那里挖野藕。这些,沈家不管。不光不管,有时沈道祖来乡下看租户做田,累了,还会站在周来田身后,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用一根细竹竿在荷塘边上钓鱼呢。至于弄鱼,周来田有的是经验。弄小鱼,他会用赶罾,用渔撮。只要出手,他腰里的别篓就一定会满满当当。他最拿手的是会抽冷子把荷塘和湖面交界之处的水道悄悄弄通,湖里的鱼就会在不经意间进入荷塘。这样,周来田就能时不时地在刀把地里搞到大鱼。

不光是搞水产,还有玩。荷塘边树上的知了,荷叶上的蜻蜓,水里的青蛙,当然还有鸭拐子张芦根那条湾在湖边凉亭下的鸭划子,都是少年周来田的好玩意儿。

刀把地能够纠缠人一辈子,这是少年周来田从没有预料到的事。当然,不是因为水产,也不是因为玩,而是他在刀把地里实实在在遇见了一件大事。

后来,周来田给女儿周春桃、儿子周丰秋说起这事,都不需要仔细回忆。那一年,东荆镇发生了太多的大事。

最大的一件事是李人林的部队在镇上和宋希濂的部队干了一大仗。结果,土生土长的江汉军区独立二旅把正牌国军一六四师赶到四川去了。打仗当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何况主战场就在东荆河堤上,整个南湾村的人除了民兵和支前民工,都避到接粮湖对岸的西垸村去了呢。为什么打仗,有什么后果,不是周来田这样的小屁孩关心的事。他只知道战斗很激烈,枪炮声震天响,连东荆河边的芦洑宝塔也被国军的迫击炮轰塌了半个顶。国军败了,他们死伤了不少人,连一六四师的一个副师长也掉到东荆河里淹死了。再有,就是战后,周来田在堤坡上捡到了不少黄铜做的子弹壳。这可让他在小伙伴那里得意了好些时日。

周来田不知道打仗有什么后果,后果却找他来了。

东荆河战斗以后,东荆镇很快建立了人民政府。人民政府的头等大事就是土地改革。也就是说,沈道祖的水田都要分给租户们了。心田少爷那闹心的箫声果然预示了他家的命运。

分田的事虽然重要,却与小屁孩周来田关系不大。这样的事自有大人操心。他才懒得管家里要分多少田,分的是好田还是孬田呢,周来田关心的是刀把地。刀把地和别的田块不同。别的田块都有主,都种有庄稼,再怎么分,田里的收获总会随着新的田主走。刀把地虽归沈家所有,荷塘里的野藕却暂时无主。等到这块地分出去,荷塘里的藕也就归新田主所有了。你要再去挖,就有人找你理论了。所以,入冬以来,大人们忙着算计分到哪块田最肥,周来田就忙着挖刀把地里的野藕。

这天,周来田依旧在刀把地挖藕。他找到了一个好窝子,靠近刀把那里,去年就没怎么被人挖过,地下的藕又密又肥壮。唯一的毛病是土质比较硬,挖起来有些费力。整个下午,周来田就和这块地杠上了。

周来田的成绩不错。忙活了半天,他挖了一大堆藕,粗略估计也有二三十斤。这对年关将近的周家,可是一笔财富。天色向晚的时候,周来田挖到了最后一根藕。这藕肥,周来田准备挖了它就回去。不然,天就太晚了。田埂小路不好走,挑一大担藕更不方便。不过,这根藕虽肥,却深埋在黄黏泥里。为了不弄断它,周来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正当感觉到整根藕彻底松动,只需要他全力从黄泥里抽出来的时候,一个和他挖藕一样呼哧呼哧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周来田停下手抬头一看,就看见张芦根那条湾在凉亭下的鸭划子旁,沈心田正在摆弄一个大包袱。沈心田没有穿神气的洋装,却穿了一件对襟的灰色棉袄。这让他看上去可怜又老实。

本来,周来田不想管沈心田的事。听说他的老子沈道祖在打仗以前就跑了,跑到香港去了。他这回可能也是要跑吧。跑就跑吧,家里的地,还有什么浮财都要被人分了呢。没了田块和财喜,一个光人留下来干什么?

没有想到的是,沈心田把那个大包袱弄到鸭划子上去以后,自己却没能耐爬到船上去。他一脚踏空,摔在水边,弄出了哗啦一声水响。

怎么啦,沈少爷。周来田扔下刚从泥里拉出来的藕,几步就跳到了岸上。

就是这一声把沈心田吓住了。他本来已经从水里爬了起来,听见人声,竟不敢站起身来,就靠在船帮旁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是来……来田。

是我。心田少爷,要我帮你吗?

不,不需要。你忙你的,你忙你的。听到周来田想帮他,沈心田才慢慢镇定下来,湿漉漉地爬到了鸭划子上。不过,他人虽上了船,也抽出了插在水里的船篙,却没有办法用船篙点开半个船身都搁浅在湖岸上的鸭划子。没奈何,沈心田又赔着笑说,来田,来田,还是要麻烦你帮帮我。你帮我把船顺着这个湖嘴划到东荆河去。

周来田说,我还要把藕挑回家呢。话一出口,他立马想到这藕就是沈家地里挖出来的,不觉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沈心田。沈心田以为这小子拿腔作势呢,马上笑眯眯地说,我出钱,我出钱请你,行不行?

沈心田在船舱里哆哆嗦嗦地把包袱打开,就听得一阵金属碰撞的脆响。天光下,周来田看到了一大堆黄黄白白的东西。周来田没有见过金子,以为那些黄块块是造子弹壳的黄铜,就不大在意。但他认识白花花的现大洋,那可是袁大头。于是他就说,我要洋钱。

要多少?沈心田慷慨地问。

十块。周来田有一次过年的时候看见父亲拿出过两块洋钱。十块应该很多了。

十块就十块。沈心田二话不说就从那一大堆财宝里数出十块大洋来递给周来田。

周来田见沈心田如此爽快,立马意识到这少爷是要逃命。一条命可不止十块大洋。但说出的话已经兑现,也不好反悔,他只是不动。

周来田不挪窝,沈心田就有些慌神。他又问,你还要什么?

周来田问,洋钱旁边的那些纸是什么东西?

是我家的一些地契。

地契?我要刀把地。周来田脱口而出。

等到周来田一个人把鸭划子重新撑回凉亭底下湾好,他才算是彻底安下心来。

在送沈心田去东荆河的路上,周来田一直在后悔,又是后悔不该答应送他,又是后悔钱收少了。有一个时刻,周来田都要停止撑船了。沈心田一发现水中哗啦哗啦的声响小了,就说,来田,你要不走,我就是一个死。

怎么能让人死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再说,心田少爷不错,还亲手照了相片送到家里来呢。周来田这么一想,就不知不觉把鸭划子撑到了东荆河里的一条大船边上。大船上的人好像正准备开船,几个汉子拿着长长的铁头船篙站在船帮两侧,随时准备点篙离岸。见了鸭划子靠上来,一个人就扔下一根绳子来。背了包袱的沈心田抓住了,他一脚跨上船帮,船上的人轻轻一带,他的身体就稳稳地站在了大船的船头。沈心田回过头来,看着周来田模糊的影子说,回去吧,来田,把鸭划子撑回去,麻烦你了。说着,他又扔过来一块洋钱。那块洋钱在鸭划子的船舱里乱转,还是一个船工用铁篙头对准它敲了一下,它才发出一声钝响,停住了。接着,大船就开始缓缓移动。不一会儿,水上就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天已经全黑了。周来田挑了藕担子回家去。这一大担藕搁在肩上一点也不感到吃力。他甚至觉得有些舒心。舒心不是因为那一包十块洋钱。那十块洋钱,周来田会交给姆妈攒起来,将来一定会变成一笔家当。那块被铁篙头敲出一个小凹点的洋钱,周来田还真是有点想头。周来田记得姆妈今年收了一些新棉花,她可以用这一块钱扯一块蓝色棉洋布来,用几个夜活儿给他做一件紧身的新花袄子,让他穿了过年。一块洋钱还可以办不少事。如果爹去买一点麦芽糖,家里可以做一些米花糖。那可是家里人好几年都没有吃过的零食呢。

周来田一回家,就像掉进了冰窟窿。

你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都以为你掉进藕坑做了淹死鬼呢。爹对着刚放下担子的周来田就是一阵抱怨。

周来田默默掏出那些洋钱,准备得到夸赞。哪知爹先是吓了一大跳,接着又是一声断喝,这么多现大洋,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