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要好

作者: 韩秀

北京市东城区米市大街的一个小三合院里,1950年9月19日,我那时四岁,首次提笔写字。外婆谢慧中点燃了一支香,打开砚台的盖子,从砚滴里滴了几滴水在砚台里,我就拿起墨条磨将起来。磨好了墨,外婆打开描红的本子,我便拿起一支新的大楷毛笔,轻轻咬松了笔尖,蘸了墨,写将起来,不是“一二三……”,而是“人之初性本善”,整整一页,就这六个字。写完一页,再来一页,写得很起劲。来自河北三河县的李大妈踮着小脚咚咚地走过,手里捧着洗衣盆到廊下洗衣裳。她拧着眉头跟外婆说:“人家孩子学写字都用铅笔,您可新鲜,一丁点儿大的孩子,就写毛笔字……”外婆回答她:“从容易到难,难上加难。从难到容易,轻松多了。”李大妈是否听得进去,我不知道,我是听进去了。“人之初”早已读得烂熟,头一回将其写了出来,边写边跟着外婆念,大为快乐。一直到六岁上小学,每天写字,是我同外婆一道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写字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把字写对第一要紧,然后才能求好。

外婆为中国书店修缮书本,书店用平板车将破损的书卷送来。我同外婆一道小心地将它们从麻袋里捧出来,摊放在大案子上。外婆仔细地检视每一叠纸张,凭借古文修养和断句的功力,把一页页的文字回归成一本本书,然后是修补与装订,剩余的残卷便一一放在架上,等待下文。这些书卷都曾经是我的教科书,在这些残卷里,我学到了什么是“字字珠玑”。外婆爱极了这些字纸,跟我说:“文字要好。好的文字可以走极远的路。哪怕遭到各种不幸,我们还是有办法让它们恢复原来的样子。”说到做到,修好的篇章上了订书机,成为漂亮的线装书,压平之后,再装进订制的蓝布书函。外婆会用漂亮的小楷将书名写在一条长短合宜的宣纸上,再贴到书函上,这才完工。

1956年,我已经十岁,已经完全能读会写。文字改革,常用汉字出现了简化字。我遵照外婆的叮嘱,继续在家读写繁体字。如此这般,文字仍然一字多义,而非多义只得一字。这一年,我遵照外婆的指示,初次走进了溥雪斋老人的大院子。

我常常为外婆送东西到别人家,人家收了东西,说了谢谢,我便回家复命。这一天,却是不同的。我恭恭敬敬送上一条牡丹烟,溥老先生笑眯眯地问候了我的外婆,接过烟,交给“九妹”,并且留我在那里玩。宽敞的北房大厅里,香烟缭绕,琴声悠扬。一位先生停止弹拨,双手按住琴弦,笑着跟我说话,他是查阜西先生。他同溥先生合奏了一曲《梅花三弄》,听得我心旷神怡。他们又拿琴谱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古琴的琴谱。那是另外一种“字”。两年后,读《红楼梦》,宝玉赞林妹妹“越发上进”,在“读天书”了,我哈哈大笑,那“天书”,我也能“读”,而且能在弦上拨、弹、捻、揉出音乐来。

溥老先生人好、琴好、字好、画好。他站着写字,气魄极大,写完了,叫我“挑几张,带回家玩”。他坐着画画,画的兰草美得不得了,小虫跳跃其间,活灵活现。溥老先生画完之后,也让我“挑几张,带回家玩”。晚上写字,我爱临溥老先生的字,灵气十足的字。功课做完,我爱看溥老先生的画。这样的美好伴随我整整八年。现在回想起来,这应当是我所接受的美学启蒙。

几乎同时,我也走进了舒先生(老舍先生)的家,陪他浇花,看他写字,听他讲故事。偶尔,看他点着了烟,皱着眉头,一脸痛苦地改稿。那时候,我已经懂得,“搞文学”绝对是苦差事,不是常人可以受得了的。我也喜欢临舒先生的字,四平八稳的字。那时候,我用的砚滴便是舒先生给我的。“日本作家送的礼物。”他这样说。这个铜砚滴跟了我将近七十年,现在还在我的书房里,让我永远记着舒先生的好。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看了很多舞台上最引人入胜的表演,梅老板梅兰芳先生、马老板马连良先生都与外公、外婆熟识。外公曾经是狂热的票友,唱须生。马老板点拨过他。他还竟然有幸同梅老板合唱过一出《打渔杀家》!1937年日本人打进来时,外公刚刚辞世。梅老板蓄须明志、不给日本人唱戏的阶段,外婆同许多人一道帮过梅老板。1949年之后,梅老板念旧,不但送戏票,而且请程老板程砚秋先生来家里代他拜年。马老板常来,外婆厨房里的碗柜上高高地放着一个纸盒子,里面是一个崭新的炒锅。马老板来了,外婆炒羊肉请他,就用那个锅,因为马老板是回民。每一次饭后,只需一杯清茶,马老板会同外婆聊好久好久。

舞台上,梅老板迷人的优雅,程老板温婉、含蓄的吟唱,马老板的豪气干云,我至今念念不忘。京戏以外,还有评剧,外婆的同乡吴祖光先生的夫人便是评剧皇后新凤霞。我看祖光先生写的戏,看得入神;看凤霞阿姨在舞台上的表演,如醉如痴。这一对患难夫妻的坚守更是让我肃然起敬。北京电影制片厂的魏鹤龄先生是外婆在上海生活时期的旧识,常让我跟他去看电影。在那些人影稀疏的放映室里,我常见到钟惦棐先生和他的夫人张子芳女士。他们都待我非常好,从他们那儿得到的温暖是我少年时期最为珍贵的记忆之一。一日,在放映室里,我发现自己竟然坐到了两个在银幕上见过多次的人中间,左边是上官云珠,右边是赵丹。上官甜甜地跟我说:“小妹妹,要不要吃一粒糖?”我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傻话:“上官阿姨,您真好看,比在电影里还好看!”上官笑了,伸出手臂搂住我。赵丹也笑了。他这一笑让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回到家,我向外婆报告我的奇遇。外婆深深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我当时没听懂,日后想起来忍不住痛哭失声的话:“他们都是好人,善良的人。有时候,是过于善良了。”

小学毕业前,我同外婆已经搬到了干面胡同二十号,另外一扇大门便是史家胡同五十六号。在初中与高中的六年里,“外语”学的是俄文。于是,我在同舒先生一起做的活动里加了一项,读俄文诗给他听,自然是普希金的诗。一个营火晚会上,我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诗。站在听众当中的舒先生听得很有兴致,不时点头微笑鼓励我继续。他身边站着一位先生,竟然是俄语专家戈宝权先生,相见之后才知道,戈先生家住得不远。如此这般,我在高中时期,常常走进戈先生的书房。他跟我说:“文字的音乐性非常重要,普希金你熟悉,要看屠格涅夫的文字。将俄文的音乐性发挥得最好的小说家是屠格涅夫。”我听进去了,并且成为屠格涅夫坚定不移的粉丝。无书的年代,我曾经收工后在戈壁滩上奔波四十里,只为借阅一本残缺的《罗亭》。几十年后,我在写作塞尚传记时写塞尚与屠格涅夫在梅丹的会面。屠格涅夫用抒情诗般优雅的法语盛赞塞尚作品的生命力:“唯美的作品依然可以成为最好的作品。艺术与文学一样都应当能够提供美感,都应当能够引领人类的心灵净化、飞升。”塞尚则操着普罗旺斯口音的法语告诉这位俄罗斯作家,他自己的缪斯是大自然,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表达大自然与人类精神、人类思想的完美融合。两人之间的契合极为动人。行文至此,我感念着戈宝权先生早年的提醒。

台北书法家侯吉谅常说:“你一起步,接触的就是最好的。”这话对。但是起步不久,便中断,一断就是十四年。文学不能,工程也不能,完全不能再接受任何的学校教育。三十二岁到美国,这才再拿起笔来,不是毛笔,是圆珠笔,然后是计算机。三十六岁成为职业写手。到了七十八岁,出版了五十七本书。而且,仍在继续。继续写的,是文学,也是艺术。

想当初,在华盛顿教书,忙得天昏地暗,连华盛顿国家艺廊都没有时间走进去过。1982年,婚后,我们来到台北。先生继续在阳明山上的美国外交学院念中文,我则从住家跨过一个月亮门,进入文化大学,选了李超宗教授的课程“三十年代文艺思潮”,在一个中文大学里做了一年的学生,也是平生唯一的一次。

上课铃声尚未响起,李超宗教授潇潇洒洒走进了课室,看到坐在后排的我,就笑着走过来。我赶紧站起来迎上去:“李教授,好高兴有机会上您的课……”就此,开始了我与李教授长达十九年的师生友谊。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不只是一位大学教授、一位学者、一位作家,还是一位极有远见的编辑。我绝计没有想到,就从此时此刻开始,我的文学写作与出版竟然会走上许多人几乎无法想象的坦途。

很快,李教授带我到了台北,认识了著名诗人痖弦、辛郁、管管、羊令野,小说大家朱西甯、司马中原,著名作家吴东权、尹雪曼、张拓芜、王璞,以及大学问家、著名的金学专家魏子云教授等。台湾文坛最有名望者,几乎全员到齐!

他们的热情、亲切让我感觉犹如一下子有了多位兄长,欢喜无限。李超宗教授把我介绍给“副刊王”痖公时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一个能写的……”顺理成章,学年结束,李教授把我的结业文章《太平湖畔的孤影》交给了《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公。1983年6月14日到16日,《联合报》副刊连载了这篇怀念老舍先生的文章。这便是我写作与出版的起始。到了2024年,整整四十一年,我未曾间断地从世界各地寄稿到台湾,在台湾的报刊写专栏,在台湾出书。

一个月之后,我们抵达北京,在建国饭店放下行李,直奔外婆家,令我惊异的是我先生与一口无锡话的外婆竟然一拍即合,完全没有沟通的障碍。我想,是他们之间完全的信任使然。最早联络上的是周有光先生和他的夫人张允和女士,有他们帮忙,便联络到吴祖光、新凤霞伉俪。而且,周先生的连襟便是著名的小说家沈从文先生。感谢周先生伉俪的居间联络,我在1983年10月就收到了沈从文先生亲笔签名的《沈从文小说选》第一集与第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的版本。我看着沈先生一丝不苟的签名,热泪盈眶,完全说不出话来。11月,我同周先生伉俪来到了前门东大街三号五楼。在一个极为狭窄的居室里,在铺天盖地的书籍、纸张中间,一张藤椅上,坐着满脸笑容的沈先生。我唤他沈伯伯。沈夫人兆和姨——沈伯伯称呼她“张先生”,担心我听不懂沈伯伯的湘西口音。没有想到,沈伯伯一开口,我便听得字字分明,于是谈话就轻松起来。允和姨是兆和姨的二姊,一下子,我面对了中国现代史上两位传奇女子,著名的安徽合肥四姊妹里面的两位。允和姨是昆曲大家,极为豪爽,一句“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不知比当时的“红学家”们高明多少。热议中,我向各位前辈介绍了台北魏子云教授的研究,沈伯伯极有兴趣,嘱咐我带魏先生的文章给他看。我马上办到,果真,沈伯伯对魏先生的研究赞誉有加,极为欣赏。从这往后,每隔十天半月,我一定会到沈家去。带着沈伯伯喜欢的甜点,以及怒放的鲜花。沈先生最喜欢大红大绿所展现的生命力,我不止一次看到沈伯伯用手指捻起掉落的红色花瓣,将它放到绿叶之间,露出满意的微笑:“生命的残缺在文学与艺术中得到弥补。”于我而言,如黄钟大吕,深受震动。

台北《联合报》邀请大陆老作家写稿,最先响应的便是吴祖光和端木蕻良两位先生。之后,便是沈伯伯。紧跟着,许多诗人作家也写了稿子交给《联合报》发表。那些字字珠玑的好文章在宝岛引发热议,经久不衰。我居中及时转稿子、转报刊、转稿酬、转信件,足足十年,到1993年才告完全结束。

由于教学工作繁忙,无法写长篇,于是利用周末写短篇小说。一组九篇小说全部在北京的三年内完成,第一位读者都是沈伯伯。他静静地看,摘下眼镜擦眼泪,看完了,跟我说:“平实,最是要紧。你的写法是对的,继续下去,不要中断。”一边说,眼睛里又一次盈满泪水。我泪眼模糊地望着这位老人家,满心都是伤痛和由衷的感激。这些小说陆续刊登在台北《联合报》副刊上,曾经以书名《生命之歌》《楼上楼下》两次结集出书,再经过多次修改、润饰,最终,2014年落脚台北允晨出版社,名为《长日将尽——我的北京故事》。小说之外写了三万余字长序《怀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些人与那些事》。出书前,我曾经将这篇序文寄给沈家长公子沈龙朱先生看过。我们通信多年,他甚至寄送《沈从文全集》(三十二卷精装本,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给我,每一本都有侄女沈红设计的藏书票。藏书票上,沈伯伯戴着眼镜正在看书或审稿,让我一再深受感动。

数次的病苦,使我偶尔有机会陪伴着病中的沈伯伯,亲眼看到他不屈的斗志,看到他在病中继续审视《龙凤艺术》文稿当中的字句,斟酌再三,改易一字。1986年4月8日,我走进了沈伯伯和兆和姨在崇文门东大街二十二号的新居。这地方宽敞了许多,白墙上挂上了表侄黄永玉的画作,窗户外面也有了一些街景。我非常喜欢黄永玉先生的画。那样独特的构图,那样饱满的色彩,在在显示一位中国画家继往开来的创造力。沈伯伯看着墙上的画,心境平和地跟我说着湘西凤凰的美景。兆和姨告诉我,没有客人的时候,沈伯伯也喜欢坐在窗前看看外面。7月17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沈伯伯。1995年4月,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兆和姨。那是一次四天的短暂停留,我还是排除万难见到了兆和姨,老人家双眼含泪告诉我:“整理旧稿,细看你沈伯伯的文字,这才渐渐地懂得了他。”

1987年10月,我在曼哈顿写了《沈从文先生印象》,详尽描写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点点滴滴,是台北《联合报》为来年沈先生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邀我写的庆贺文稿。不料,1988年5月10日。沈先生“放下了人生这部大书”,与奖项擦肩而过。于是,这篇小文修改后所展现的无尽怀思被收入《联合报》的《终于放下“人生”这部大书》专刊,在1988年5月12日、13日刊出。5月13日,于美国《世界日报》《沈从文专刊》同步刊出。1989年5月收入湖南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室所编的《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一书,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经过再三修订,此文最终落脚台北一家书局1993年出版的散文集《重叠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