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在书信世界里

作者: 傅光明

韩秀,是一个写信的人。我也是。彼此通信的前提是,双方都有话说。通信从未断过则意味着,彼此有说不完的话。

回想2012年3月底,正期待在华盛顿将临的最美时节赴美,与韩秀相聚,当面呈上因她缘起的那本对我有着非凡意义的小书《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老舍》,即收到她来信,言及现代人把纸质信件改为电子邮件,严格说来不能再叫“书信”。这对于老派、有古典情怀的人来说,读信的感觉相差太多。故而,时下仍有痴迷的爱信者,专门制作好看的信笺,且用毛笔写字。

凡事有两面性,电子邮件提高效率的同时,却失去了“家书抵万金”那种承载亲人生命的感情浓度和价值意义。在此,我是幸运的,除了电邮,不时收到韩秀写在好看的信卡和信笺上的文字,有的信卡是她特意定制的,颇为珍贵。她不愿用明信片写信,因为这可能会招致太多不请自来的读者。信卡有信封包裹,总算有“护甲”在身。一次,她寄来的信卡上,图案是一只黄色的猫头鹰安详地立在树枝上,绿的树叶,还点缀着一颗或两颗一簇、三颗一簇的红浆果。她在信里得意地说:“这信封,竟是毛边封口,颇具古意,我喜欢。”在信尾的“又及二”还特别注明:“Owl(猫头鹰),是我的收藏,极少送人。”

她书写的汉字俊朗秀逸,与之相较,我写出的竟是局促得舒展不开的“狗爬体”,不提也罢。结识十二年来,读她的信,不仅能在宁静中获得温暖,更能在思索中获得一种坚韧的力量。我打心底对她充满感激。

启程之前,收到她题为“复活节快乐”的信卡。她说:“我把清阁先生的信(原件)都保存在你的信夹里。改天,你来华府,便可将这些信件带回去,留作纪念。……清阁是位爱国者,跟舒先生一样。他们不是不能远走高飞,他们选择了留下,虽然非常痛苦。所以,我总觉得,清阁姨的信件是应当留在那块土地上的。从前,我没有人可以托付,现在不同了,现在有你,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我会将这些信件整理好,放在一个大信封里,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可以带回去了。你是一位研究者,手中的资料是原件更有说服力。”

我瞬间感到语言的无力,这远非什么感谢、感动、感激一类现成语汇所能表达。这让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过的话,要是上天让他能把心里所想用语言完美地表达出来,该多好(记得大意如此)。

与韩秀通信,话题极广,我想主要因为我们都算得上踏实写作之人,知道写作须勤且苦,能静下来不断自我充实。也因此,通信本身便充盈着一种鲜活的真而暖的力量。

4月10日,抵达华盛顿,5月1日返京。除了这次见面,我们都生活在对方的书信世界里。

去之前,韩秀在信里告知,她手里还有一些清阁先生写给她的信。我去后,可跟她一起整理,觉得有研究价值的,可带回。我自然充满期待。

细心而严谨的韩秀,将三个大信夹摆在我面前:第一个信夹不用翻检,很整齐,里面全是清阁先生写给她的信,共十七封;第二个信夹里有许多人的信,匆匆看过,发现还有清阁先生写给她的另五封信;第三个信夹里,除一些所转别人信件或稿件的影印本,还有一些台湾《联合报》稿费底单的复印件。

她让我把第一个信夹先拿走,余下的两个信夹,等有时间再一起整理。结果,在华盛顿两个星期,每天行程满满,除了预先安排好的四场演讲,参观博物馆、逛艺术节、看电影、吃海鲜外,我还独自去了一趟位于佛罗里达州最南端,也是美国大陆最南端基韦斯特(Key West)小城的海明威故居,一晃就到了24日,要去纽约。28日下午,在哈佛大学“中国文化工作坊”做了题为《老舍:一个自由写家的悲剧》的演讲之后,坐当晚的夜车于次日晨返回华盛顿。

从时间来看,当从波士顿发出的列车启动时,韩秀正在整理那些信件和材料,并将它们装进一个大信封。她在信封上写道:

多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为台北《联合报》副刊所转信件、稿件、稿费的实证。

多半都关系到清阁先生。

在傅光明所做的大量研究中,这些资料或有参考价值,全数交傅光明。

——韩秀

2012年4月28日夜

29日,收拾行李,将一个大信夹,一个大信封,装入随身携带的行李箱。

回京后,我先将大信夹里的十七封信录入电脑,在觉得必要处做了“编注”。收到电子文档的韩秀,除了修改录入时的文字误植,又为每一封信写下不可或缺并颇具意味的“谨识”或“小注”。

之后,我将其他信件输入电脑。5月8日,韩秀除为这些信加了“小注”外,还特意在信前补写了作为收信人的阐释性文字:

2012年4月28日,傅光明下午在哈佛演讲毕,搭夜车自波士顿返回华盛顿,抵达时已经是29日上午。30日上午,他将搭机返回北京。本来准备与他一道检视这些旧信,无奈时间太少。28日夜间,担心着他路上辛苦,甚至焦虑着他也许在睡梦中错过了站。毫无睡意,于是将两个大信夹打开来一一翻检。这两个信夹的内容包括一个长长的故事。其中一个信夹上注明其内容关系到端木蕻良、赵清阁、袁可嘉三位先生。另外一个只注明为大陆作家与《联合报》所转信件、稿件、剪报、稿酬。

1983年夏,我随外子驻节北京美国大使馆。台北《联合报》系名主编痖弦先生便嘱我向大陆老作家约稿。开初极难,写信到作家协会寻找吴祖光先生,信被退回,上书“查无此人”。后来得到周有光先生相助,这才与许多作家联络上,包括沈从文先生。分别写信给许多老作家,转达痖公的问候、致意、约稿。反应热烈。

当年,海峡两岸不通音讯。我们依靠的是美国政府铺设的邮路,信件从北京到北美再到台湾。反过来,也是一样。邮件无一遗失。1986年夏天,我们调回美国,信件的周转便依靠两岸……邮政系统。1992年……虽然海峡两岸已经通邮,许多作家还是喜欢我们帮忙,直到1993年,这件工作才算圆满结束。

28日深夜,面对着许多的故事,我感慨万千,匆匆写了几句话,就将一些与清阁先生有关系的信件和简报装进信封,留在客房,留待傅光明携回北京。

没有想到,光明返回北京之后不但觉得这些文字有用,而且迅速整理出来。这时再看上面那两三句话,未免过于简约,遂写详细些,作为一个说明。

——韩秀

2012年5月8日

这样,清阁先生致韩秀信共计三十九封。这是新史料!

我相信,只要写信者不是个伪善、谄媚、沽名钓誉、溜须拍马、搬弄是非,或刻意非要通过信来耍心眼、弄巧计者,而是一个心性向善的真诚之人,他/她的书信一定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哪怕这样的流露,时常有不失任性甚至偏执的一面,哪怕其中可能对某人某事有误会,甚至误解。我以为,清阁先生的这批信正是如此。

没想到,在我独自从华盛顿飞向海明威故居之时,韩秀为我准备了一幅画。是清阁先生作于1962年并赠给她的画。她转赠给我,为此题写:

一九六二年,似乎是比较“好”的日子,清阁姨画了这张画。

“文革”期间,这张画被抄走,上面还盖了某“造反派”的两个印章。

“文革”结束,这张画还给了清阁姨。一九八三年底,清阁姨将这张画寄给了我,说是眼睛不如从前,画不出这样的画了。外婆看那印章刺眼,用剪刀剪了去。拿去裱的时候,北京的裱画师傅只是用两小方宣纸将那缺了的一块糊了起来。就这样裱了起来。镜框粗糙,我倒是带着这张画走了不少路。

二○一二年,光明来到华府,趁他南下去Key West看望海明威的空档,我就想着这张久未谋面的画,甚至觉得这画是不是丢失了呢?未曾想,一下竟找到了,从镜框里拆下来,那补缀过的一小块格外刺目,但我想,当初外婆剪得何其痛快淋漓!就笑。

感念着光明悲悯的情怀。是他,在二○一二年出版了《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老舍》,讲出了这一个凄美的故事。这样清晰、动人,有根有据的书信是多么好呢!

无以为报,便将这张画卷起来,附上这一张小小的说明,交光明携回北京,留个念想。

光明是思虑严谨的学者。今天,距离清阁姨画这张画,整整的半个世纪。五十年啊!那时候,光明甚至还未来到人间,而我,也只是十六岁的中学生,尚未被送到山西乡下去。想到这里,心酸不已。

这张画到了光明的手里,自然是最好的一个归宿。

是为记。

韩秀

二○一二年四月二十四日

届时,光明到了纽约

这个四月对我来说太奇妙了。像梦,像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

秋  思

——献给韩秀

在她的眉宇间,

有一座诗画般的天堂;

它像一颗宝石,

镶嵌在博爱的王冠上;

又像守护天使,

绽放清芬圣洁的幽香。

我要午夜祷告,

挽住婆娑树影的月光;

还要涤净灵魂,

让孤独身心再次起航;

岁月叫我相信,

生命便是向上天飞扬。

这首《秋思》是献给韩秀的。

是她,真的像守护天使一样,引领我在老舍研究中,开启寻觅清阁先生与老舍纯洁而凝重、美丽而哀婉的情感世界的大门,带给我对他俩多元的同情、理解和认知。

2012年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书(韩秀最早希望书名叫“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舒庆春”,她觉得那样更有韵致)以后,我寄奉给几位师友请教,不想很快收到学界前辈范伯群老师写来的邮件:“正如思和教授在‘序’中所说,这是一本‘奇书’,人家是写‘口述史’,你们的是‘越洋笔谈史’,真可谓‘心灵的交流’。昨天一天陪客,忙。今天早晨起来读得我忘了吃早饭。要不是复旦古籍所来电话,急召我去参加一个‘古今演变’博士点的复审、验收会,我还读得放不下手。现在可以带在路上去看。我觉得这种‘心的交流’在我们这个现实社会中是很少有的。我现在觉得自己脑子里跳出来最多的是三个字:‘我不信。’例如报每天总要翻翻的,但看着看着,就跳出这三个字来了。有时真觉得人就像无依托地悬空着。”

大概是写得用心,也实在是用心写的缘故,我对这本薄薄的小书十分看重。所以,当过了一段时间听到有人称许,心里便自然生出暖意。若说这能使虚荣心得到一点满足,或也真有那么一点点。比如,一位好友发短信来说:“趁心情轻松时,一气读完了你的书。书中文章懂人心,暖人心。你是少有的不失本色的书生。好久读不到这样以心相见的文字了。今天的人将心丢了。各种欲望杀死了活生生的心灵。非常珍惜你的书。”还有一位好友说:“暑假忙了很多杂事,但还是认真拜读了你的书,感觉特好。不只是一些史料上的发现增加了我对二位作家的了解,更难得的是您和韩秀的通信中所透露的对社会、人生、文化上的感悟引起我精神上的共鸣和思考,受益匪浅!您具有作家的素质,文笔极其畅达,夹叙夹议,旁征博引,侃侃而谈,亲切随和!读来一点都不枯燥沉闷,陈思和老师的序写得也很好(序写得长,说明他受此书的‘激活’有话要说),相得益彰,总之这是一本开卷有益,值得玩味,写得极其别致的书!”除此,扰耳的杂音也偶有一二,随它们去便是。

其实,别说范老师,对于我与韩秀之间这种“简单、真诚、温暖”的“心灵的交往”,好多人都不信,怪哉!

人若不能脚踏实地、诗意栖居,而只“无依托地悬空着”,是多么悲哀啊!难道人与人之间依托真情的归所不存在吗?我不信!

十二年过去回眸望,一切竟像是命中注定。多神奇啊,一些事情的机缘巧合,常让我觉得那位站在高山之巅、盲目拨转人类命运巨大车轮的女神,是那么美丽、可爱。诚然,深感命运不如意的人们,常会痛恨,甚至诅咒她。

不过,假如真有这么一位神祇存在,她对我一直还不错,不仅从没绝过情,还十分懂我的心思,否则,简直无法解释,她为何要把命运的时间指针拨在2009年12月9日这一天,让远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维也纳小镇的韩秀,收到我请教老舍话题的电子邮件。在此之前几天,我曾发出过一封邮件,韩秀没收到,邮件也未退回,完全不知所终,真是鬼使神差般丢在了太平洋!要知道,老舍正是在一个甲子前的这一天,1949年12月9日,由天津码头上岸,从美国经香港回到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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