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居寺书话
作者: 朱航满未到云居寺前,我对此地知之甚少。略有所知,还是临出发前,带了册《日下旧闻考》,仅在路途上粗粗翻阅了,其中有《双崖集》所记文字,印象最深,所写云居寺之风景令人神往:“出独树村四里,两山对峙,外隘内豁。小溪中出石,参差如犬牙,水触石流,潨潨有声。沿溪行十里,有巨石数十横布水中,蹑以渡,登平冈以望峰峦,不可胜数。中一山石火焰而草树独盛,询知为白带山小西天之径在焉。迤逦至山麓,壁立似不可登。徐望之,有磴道直上,及山半,有石室曰‘义飰厅’。唐乾符中僧藏贲所建。折而东,凿石为道,广不满尺,横于山腹者一里,折而北,条石为阶,凡九十九级,级尽行百步,复有阶如前……皆以石为之,下以石甃地使平。”又记藏经洞,亦称奇:“壁皆嵌以石刻佛经,字类赵松雪。中四石柱,柱上各雕佛像数百,饰以金碧。堂之前石扉八,可以启闭。外有露台,三面以石为阑,设石几石床,以为游人憩息。禅房庖湢皆因岩为之。堂左石洞二,右石洞三,复有二洞在堂之下,石经版分贮其中。”再记藏经洞外风景:“洞北有石池石井,池广七尺而深半之,井北有泉自窦中出,涓涓不绝。又有石龙王像,民祷雨则祈之。古木苍藤,樛错阴翳。由泉窦之南,缘小径盘屈至山顶,有五石台,台上皆有白石小浮屠。”云居寺中有十二块名碑,其他石刻则难以尽数:“寺僧言后院中石刻犹多,在榛莽中,或立或仆,多唐时所刻。”
《双崖集》系明代周忱所作,其人算不上文学家,但他这段关于云居寺的文字,倒是写得分外质朴清新,尤其是最后抄引寺中后院石刻文字,颇多苍莽之感。据周忱所记,可以得知古人前往云居寺,行路十分艰难,但云居寺之风景别致,尤以山势险峻、水流丰沛、经文石刻丰富而令人流连。《长安客话》也有记述,可补对云居寺之认识:“石经山,峰峦秀拔,俨若天竺,因谓之小西天。寺在云表,仅通鸟道,曰云居寺。迤南三里有石级,长里许,级尽,东折为雷音殿,四壁镌梵语,悉隋唐人所书,复有洞七,即知苑藏石刻处也。”《畿辅仙志释》所记则更令人称奇:“静琬姓氏里居不可考。访求名胜至燕涿山北白带山,见峰峦灵秀,遂采石造十二部石经。自隋大业迄唐贞观,大涅槃经成。是夜山吼,生香树三十余本。六月水涨,忽浮大木千株至山下,因构云居寺。明皇第八妹金仙公主增修。今香树林后琬公塔存焉。”《日下旧闻考》另有关于碑刻石经的诸多记载,此不再录。这些便是我对云居寺的初步认识。待用了半日时间抵达云居寺,却多少有些失望。其一是云居寺在抗战中已全部焚毁于日寇战火,如今的云居寺是近些年才重建的,我在寺院浏览一番,尚有个别院落还在重修之中;其二是访问之时,正值酷暑,寺中人员告知前往藏经洞,需要登山,费时费力,天黑前恐难返回,亦有中暑风险,故而此行留下遗憾。
虽然云居寺被日军炸毁,成为一片废墟,但仍残留大小古塔十余座。云居寺本为双塔对峙,堪为标志,但战火毁去了南塔,仅留下北塔,近年来南塔重修,颇失古朴之姿。北塔四周的小塔最为特别,当时游览时,恰有工作人员引导,才得知这些小塔多为唐时遗迹,塔内有佛像雕刻,十分生动,我向内观望,果然称奇。小塔的石龛旁,还有金刚力士的浮雕,也是惟妙惟肖。如不是工作人员告知,很难注意这些古迹的小细节,恐怕也只会做个匆匆的游客罢了。虽然初访云居寺,未能尽兴。但此行有一个特别的收获,便是在云居寺的一个殿堂里看到云居寺所藏的雕版展览,待我一一欣赏完毕,又在角落的纪念品摊位上看到了几册旧书,其中一册《云居寺老照片》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此书由云居寺文物管理处编选,内部印制,罗哲文先生题写书名。我对此书感兴趣,其一在于此书令我对云居寺生起一番怀古思幽之情,可以抵消我对这些仿古建筑的厌恶;其二则在于此书编法令我十足惊叹。此书收集了中、英、法、德、日五国摄影爱好者的三百一十四张老照片,主要涉及1901年到1940年拍摄的照片。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法国来华工程师普意雅(G. Bouillard)1901年至1923年间拍摄的一组云居寺照片,其原版仍有留存,故而颇显古韵光辉。
此外,《云居寺老照片》收集的相关照片多从各种藏书中摘录,诸如担任过溥仪英文教师的庄士敦,他拍摄的云居寺照片刊发在1913年的《佛教中国》杂志上。1915年5月,京汉铁路管理局出版发行的《平汉铁路沿线风景》,其中《房山风景》部分收录云居寺照片十六张。日本建筑学家常盘大定和关野贞拍摄的照片二十九张,刊发在1976年10月法藏馆再版发行的《中国文化史迹》第十二册。日本学者山本明、水野清一、关野贞等拍摄于1918年和1934年期间的照片,刊发在1935年5月京都大学出版发行的学术期刊《东方学报》第五册副刊,系《房山云居寺研究》的插图。还有日本摄影师山本赞七郎1897年至1910年间拍摄的照片,以及山本明1919年至1933年3月拍摄的照片,前者玻璃版照片底片尚存,后者则刊发在1933年山本写真场出版发行的《震旦旧迹图汇》之《北京及其附近》的照片册。研究中国佛教的常盘大定1920年10月7日至8日到云居寺游历拍摄照片,后收录于1921年金尾文渊堂出版发行的《支那佛迹蹈查古贤の迹へ》;日本摄影师樱井一郎拍摄于1927年4月前的照片,刊发于亚东印画协会发行的《亚东印画辑》照片册。再有就是德国摄影师赫达·莫里循(Hedda Morrison)拍摄于1933年至1946年期间的照片,其底片则存于美国的哈佛燕京图书馆。
以上都是国外的学者、摄影师、旅行家、建筑学家和佛教徒等来到中国游历并拍摄的照片。中国人自己拍摄的照片并不多,最为有名的两位。其一为蒋维乔,他于1919年6月3日至4日拍摄了云居寺的照片,并写有游记《大房山游记》,相关照片后刊发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的《中国名胜》第十六种《大房山》二集;其二为北京大学史学教授邓之诚,他拍摄于1925年至1931年的照片,刊发在1931年至1932年出版的《铁路月刊——平汉线》第十二期至二十二期。另有植物学者刘毅然在进行草药调查时拍摄的数张云居寺照片,原件保存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其中,我以为蒋维乔刊发在《中国名胜》上的照片最为特别,每张照片下附注释文字,读来如游名山,行走山阴道上。诸如“水头”的下方有文字:“自香树庵溯溪上行,约二里余,即得溪水发源处,名曰水头。两岸石罅,皆有清泉涌出,溪底处处有趵突泉穴,掬而饮之,味甘冽异常。”在“下庄”下有注释:“下庄离西峪寺约三四里,石经山之水自山流下,至此成一大溪,溪之两旁,古树成行,绿荫稠密。北方之山雄壮少水,此则山明水秀,与他处迥然不同。”在“西峪寺前森林”下方有文字注释:“自下庄赴西峪寺,一路树荫溪声,令人心清目爽。寺之前面,森林尤密。”在“西峪寺前断龙桥”下有注释:“桥在西峪寺前,跨大溪之上,水与矶激,湉湉作声,古树夹岸,夏蝉乱鸣,溪桥之胜,于此称最。”另有其他,不再抄录。
我所感兴趣的,乃是这些图片与文字相得益彰,令人耳目一新,很像早些年流行的连环画,但更有一番清雅之趣。又令我叹息的是,图片和文字展示的云居寺之野趣与清幽,我在此行游览之中,却未曾有所感受,慨叹此寺不仅遭受战火摧残,又经历现代工业之开发,虽远在深山密林之中,却已经面目全非了。从云居寺归来,我又在旧书网上购得一册《房山云居寺游记集》,也是云居寺文物管理处编选,内部印制,亦由罗哲文先生题写书名。这部游记集收录明代至民国文人游记二十余篇,其中令我意外的是,《日下旧闻考》所摘引的《双崖集》中的文字,乃是出自周忱的小品文《游小西天记》。前文提及的蒋维乔的《大房山游记》亦有收录,读此文,发觉照片下的注释,应是从此文中摘录改写而成,但有较大区别。略加对读,也是别有趣味。蒋之游记文字,颇有见识。诸如写云居寺的山水风景:“遥望石经山,卓立如笔,溪水即自此山流下,到处有泉穴,至下庄而水势极大。两岸白杨,行列整齐,间又杂树。树影溪声,俨若西湖之九溪十八涧,令人心清目爽。北方之山,雄壮少水,此则山明水秀,与他处迥然不同,可谓痛快矣。”
蒋维乔一生好名胜,常作颇具性情的游历小品。谈云居寺文,应为其代表之作。“山下有东西峪,就地建东西云居寺。今东峪寺已废,仅存西峪。至前清时,改称‘西峪云居禅林’,即余等驻足处也。十二时,回寺午餐。在本寺略浏览,规模宏大,有殿三所,依山建筑。”又记:“其西有罗汉塔,东有压经塔,闻石经藏版,半在石洞,半在塔下云。午后二时,往探石经山之水源。出寺东行,过古刹香树庵。二里余,至水头,即溪水发源处。两岸石罅,皆涌清泉,溪底处处有趵突泉穴,掬而饮之,味甘冽异常。余与冯大恣意弄泉,临流濯足。冯三本学海军,善泅水,乃择水深处,脱衣游泳,如凫如鸥,升沉自在,乐甚。距水头里余,有水头村庄。居民凿沟通水,引入庭园,取之至便。三时,有雷声,乃回寺,即大雨,洗浴更衣。傍晚,雨止天晴。余等出寺,沿溪散步,绿树阴浓,蝉鸣不绝,水流石上,激越作声,流连不忍去。未几,又有余雨,急趋回寺。”文末有他与友人讨论两地风景的一段妙论,亦可见其见识之通达:“京东盘山,京西房山,二者派别不同,各极其妙,实无优劣可分也。盘山四无依傍,轩豁呈露;房山联属不断,不入其门,不见上方之奇伟,其不同一也。盘山秀润,其胜在松、石、泉,令人生优美之感;房山雄奇,其胜在蛇、在洞,令人起壮美之感。而西峪之溪流,又与盘山之泉、景、物各别,其不同二也。”
此集还收录日本学者武内义雄1919年游学中国所写的《房山纪》,其中有对云居寺的详细记载,亦令我印象深刻。武内义雄在中国遍访名胜古迹,写作《江南汲古》和《访古碑记》,关于云居寺的记叙,便是其《访古碑记》中的一部分内容。我印象深刻的是,读他对寺内情形的描述,宛若欣赏一幅古人山水画作。“驴蹄蹀蹀,在山中摸索约半小时,来到一条溪流前。沿小溪西行,已是暮色苍茫笼罩树林,能看见前方溪流对岸,二山对峙。右山便是石经山了,即小西天;左山上的塔是云居寺,即西峪寺的塔。这周围山上的景致,树林溪流的走向,全无人工痕迹,我好似置身仙境,心旷神怡。到达寺院时,天色黑的近在咫尺而不得相见。我被寺院仆人领到里面的一间房,房间大而整洁,感觉清爽。饱食了一顿寺人推荐的素餐后,上床就寝,已经是十点了吧!四周寂静,不闻人声,惟有犬吠声远远地传来。” 武内义雄记战火焚毁前的云居寺,画面感很强,读后令我分外感慨:“中国北方佛寺多已荒废,屋脊破损,门扉腐朽。香雾缭绕,青灯长燃,而惟有这座佛寺,修缮整齐,百余名僧人尊规敬律,侍于佛祖前。八点吃过早饭,我拜托寺仆带路去石经山。穿过流经寺门前的溪流,就进山了。走了约一华里,我回望来时路,西峪寺全景尽收眼底,苍翠的碧树间,掩映着重重叠叠的殿顶,衬托在远山的背景下,左右各耸立一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