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诗漫谈

作者: 呼延苏

唐诗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名片,在民众中的影响可谓罕有其匹。只要上过几天学的中国人都会吟诵几句唐诗,也能说出几个唐代大诗人的名字。但《全唐诗》九百余卷,赫然有两卷鬼诗,知道这个情况的人就很少。此所谓“鬼诗”,不是指以鬼为题材的诗,而是以鬼为作者的诗。

其实,《全唐诗》是清代康熙年间由彭定求、杨中讷等学者奉敕编纂的诗集,其中两卷鬼诗大多出自《太平广记》收录的传奇故事。古人以为鬼的存在天经地义,鬼能作诗当然就顺理成章。文人学者就此问题还颇有些明确表态,如南宋周紫芝《竹坡诗话·竹间鬼》:

东平王兴周为余言:东平人有居竹间自号竹溪翁者。一夕,有鬼题诗竹间云:“墓前古木号秋风,墓尾幽人万虑空。惟有诗魂销不得,夜深来访竹溪翁。”世传鬼诗甚多,常疑其伪为,此诗传于兴周乡里,必不妄矣。鬼之能诗,是果然也。

这是以亲闻佐证鬼诗的真实性。清人施闰章在《俪蘅集序》不仅列举了鬼诗出现的各种场所,还进一步探究了鬼作诗的心理动机:

观古今鬼诗有题石壁、画江沙、冯于乱乩、啸于户牖,或酸雨苦风之夜,幽篁皎月之间,踯躅悲鸣,咿嘤凄断,至声形俱见,与人倡酬,累夕不绝。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见其才,故虽死而赍恨怀愁,呜咽而难平也。

话说开一点,选录鬼诗之事非始于《全唐诗》。早在南宋时期,洪迈辑《万首唐人绝句》就选录不少鬼诗,如署名“甘棠叟”的一首七绝,就是《纂异录》的鬼诗:“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魏庆之所著《诗人玉屑》也收录多首鬼诗词,如:“帘卷曲栏独倚,江展暮天无际。泪眼不曾晴,家在吴头楚尾。数点雪花乱委,扑漉沙鸥惊起。诗句欲成时,没入苍烟丛里。”明代学者对鬼诗的兴趣更大。胡震亨《唐音统签》有鬼诗两卷。钱谦益《列朝诗集》有“幻集”二卷,其中鬼诗不少。梅鼎祚编撰《才鬼记》十六卷,大部内容是鬼诗;所录上至春秋,下至本朝,时间跨度比《全唐诗》大得多,鬼诗数量也比《全唐诗》多得多,但体例与《全唐诗》稍有不同,《全唐诗》以诗带故事,《才鬼记》则以故事带诗。

宋明时期还出现过女鬼的诗集。宋代诗集叫《英华诗集》或《李英华集》,估计有一百多首诗。至于作者其鬼,《夷坚志·缙云鬼仙》曰:“处州缙云鬼仙,名英华,姿色绝艳,肌肤绰约,如神仙中人。”《耆旧续闻·李英华》说法略有不同:“李(开封县令李长卿)有二女,慧性过人,闻诵诗书,皆默记之,姿度不凡,俄染疠疾而逝,殡于邑之仙岩寺三峰阁。”两书记载的故事中,李英华出场即为女鬼,主要情节是人鬼恋,鬼诗为伴生品。略举两例:“夜雨连空歇晓晴,前山重染一回青。林梢日暖禽声滑,苦动春心不忍听。”“三月园林丽日长,落花无语送春忙。柳绵不解相思恨,也逐游蜂过矮墙。”《英华诗集》现今不见流传,但《才鬼记》所载英华诗词异于《夷坚志》和《耆旧续闻》,故推测梅鼎祚很可能见过这个集子。

明代的女鬼诗集叫《鸣春集》或《万鸟啼春集》,作者姓名也有两种说法,一曰“王秋英”,一曰“王玉英”。《耳谈》《艳异编续编》各有一篇以此鬼为女主角的小说,情节大同小异,都是鬼妻故事。《耳谈·王玉英》写福清人韩庆云在长乐大山里教书授徒,见岭下遗骸心生伤感,回家取锄箕将其安葬。入夜,有端丽女子到访,自报家门:“妾王玉英也,家世湘潭。宋德祐间,父为闽守,将兵御胡元战死。妾不肯辱,与其家死岭下。岁久,骸骨偶出,蒙公覆掩,恩最深重,来相报耳。”跟李英华一样,出场即为女鬼,且死于一两百年前的南宋,这段生平使人联想她与李英华可能有转换关系。仅我阅读所及,亦不见《万鸟啼春集》存世,但《才鬼记》有“王秋英”条,收诗词二十余首,合起来差不多是个小诗集。作品颇具才情,诗风婉约,鬼气氤氲,如《念奴娇·甲子重阳日》:

今夕何夕,对芳辰,又是重阳时节。故里当年,锦堂上,也捧萸觞缀席。金谷离离,兰亭苒苒,总灰飞烟灭。勘破兴亡,回首不须呜咽。

捱尽寂寞黄昏,如何肯污了,连城坚壁。琼苑玉人绾良缘,云雨潜会巫峡。无奈薄情,云散雨收,依旧银河隔。衰草荒丘,夜夜孤鸿嘹沥。

美国学者蔡九迪在《“女鬼”与“鬼诗”——从〈聊斋〉看十七世纪中国文学中对“阴柔”的人格化与诗意化》一文中认为:《聊斋志异》以及同时代《国朝山左诗抄》《撷芳集》等诗文集中,女诗鬼的数量远多于男诗鬼。这种文化现象显示了十七世纪中国文学的一种美学旨趣,即“阴柔”的人格化和诗意化。女鬼代表一种纯化和升华了的女性形象,鬼诗则代表一种纯化和升华了的文学风格和美学意境。女鬼之诗大多表现压抑感情的渴望,因此可以视之为“不平则鸣”的结果。用蔡九迪这种观点解释《英华诗集》和《万鸟啼春集》也挺合适,就宋明时期一般诗集而言,男性作者远多于女性;但鬼诗情况就大不一样,女鬼有诗集,男鬼却没有。

鬼诗的题材其实比较广泛,风格也多种多样,诸如平生幽怨、时事褒贬、人物臧否、游山玩水、男欢女爱,什么都可以写。品位也高低不一,低水平鬼诗不脱打油俚味,上乘之作则具有独特审美价值,能营造一种与人间烟火对立的“他者之境”,即宋人吴聿所谓“人道不到处”。《阅微草堂笔记》卷八有一则人鬼对谈,可以算对鬼诗境界的一种理论解释:“山川风月,人见之,鬼亦见之。登临吟咏,人有之,鬼亦有之。鬼何不如人?且幽深险阻之胜,人所不至,鬼得以魂游;萧寥清绝之景,人所不睹,鬼得以夜赏;人且有时不如鬼。”鬼能见人不能见之景,能至人不能至之地,受人不能受之幽暗森冷,因此,“他者之境”与人间烟火有明显的疏离感,表现出一种幽峭冷隽的阴森气质。文人们玩味鬼诗,就是体会这种疏离感之强弱以及不同风格的表达。如:“流水涓涓芹努芽,织乌双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被清人梁绍壬评为鬼诗之最峭者。“盘塘江上是儿家,郎若游时来吃茶。黄土覆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樱花。”被评为鬼诗之最逸者。“柳色青青草色黄,满满何处是家乡。山魈啼罢五更冷,乘月归来夜有霜。”则被现代诗人沙鸥评为鬼诗之最萧瑟者。“淡云微雨草萋萋,古木参天谢豹啼。绕过平桥人不见,落花流水自东西。”此为鬼诗之最幽隽者。乃至“雨止修竹闲,流萤夜深至”“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阳”“残照下空山,暝色苍然合”等诗句,都被认为有鬼气。

因此,从风格角度欣赏,比从作者角度鉴别更能体会鬼诗的独特韵味。风格最鲜明的鬼诗,非出自文言小说中的鬼,而出自有“诗鬼”之称的李贺。这种情况古人谓之“生作鬼诗”,为天年不永之兆。李贺诗作有两百多首,其中堪称鬼诗者不过二十,以此而得“诗鬼”之名,可见这些作品给人的印象何其深刻。我们先看一首《南山田中行》:“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秋野、秋风以及虚写的秋夜,构成全诗大背景。塘水漻漻,石脉水流,云湿山中,苔生石上,荒畦稻牙,这些景观烘托的不是南山的生意,而是人迹不见的荒寂。冷红泣露,蛰萤低飞,通过色与光的动静透露阴森之感。“鬼灯如漆点松花”是全诗高潮,将气氛推向恐怖情绪的临界点。在现实中,灯是亮的,漆是黑的,但在鬼故事和鬼诗中,鬼灯是黑的,鬼火是寒的,这种反差感极强的语义组合有触目惊心的审美效果。全诗都是造境,没有人也没有鬼。以鬼灯的出现作煞尾,似乎预示一个惊悚故事的开始。因此,李贺的另一首鬼诗《感讽五首》之三,就像是《南山田中行》的续篇:“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月午树无影,一山惟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也是南山,也是秋夜,也是阴森迷离的情境。半夜月光映照,山野却是死寂的灰白色调。墓冢四周流萤低飞,鬼灯变成了“漆炬”,在迎接新人的到来——这显然是一场冥间的婚礼。

鬼诗故事有很多人鬼唱和的桥段,鬼之才情往往压人一头,《传奇·曾季衡》写盐州曾季衡与女鬼王丽真缠绵,丽真留诗:“五原分袂真胡越,燕拆莺离芳草歇。年少烟花处处春,北邙空恨清秋月。”“季衡不能词,耻无以酬,乃强为一篇曰:莎草青青雁欲归,玉腮珠泪洒临岐。云鬟飘去香风尽,愁见莺啼红树枝。”

钱起是唐代著名诗人,他最出彩的一首诗叫《省试湘灵鼓瑟》,最后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尤为千古名句。但传言这联诗并不是他作的,而是鬼作的。《旧唐书》以及《唐诗纪事》记:钱起入闱前,尝于客舍月夜吟诗,忽然听到庭院里也有吟诗声,急忙披衣出视,“无所见矣,以为鬼怪”。惊愕之际,只记住两句鬼吟,就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后来参加科试,考官出诗题“湘灵鼓瑟”,钱起一挥而就,结尾处却颇费踌躇,两句鬼诗忽现脑海,便以此续之。考官对此落句大加欣赏,叹为绝唱,钱起因此登第。

宋人司马槱诗名不大,《全宋词》仅录其词两首,其一《黄金缕》颇有韵味。词云: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彻黄金缕。望断云行无去处,梦回明月生春浦。

当时多种文献记载,此词是司马槱与苏小小芳魂联袂之作。在《云斋广录》中,这段传说被演绎成一个凄美的故事,叫《钱塘异梦》:司马槱进士及第后衣锦还乡,在书房昼寝,梦一颜色艳丽的女子来访,唱了一首《蝶恋花》,且道:“君异日受王命守官之所,乃妾之居也。当得会遇,幸无相忘。”司马槱梦醒后嗟叹良久,回忆美人所唱之词,只记得上阕。因爱其词旨幽凄,就续了下阕。不久,他果然获任余杭幕客,乘舟南下,过钱塘江,又梦女子来会,再一番高唐云雨。至余杭任上,几乎夜夜梦恋。司马槱痴迷之际,不忘与当地同僚分享快乐。众人为他解梦,说公署后面有南朝名妓苏小小墓,梦中女子曾说“幼以姿色名冠天下”,又那么有才情,还告诉你守官之地就是她家,不是苏小小又是谁?司马槱造了一只精美画舫,白天与朋友同僚流连江上饮酒作乐,晚上则艳梦连连与苏小小芳魂缠绵。一天傍晚,司马槱兴尽回署,守舟人发现青衣少年携美人同赴画舫,正想上前阻止,则舟中火发,画舫烧为灰烬。他急忙回署报告,司马槱已经猝亡。

司马槱另一首词似乎写自己的经历,也是一样情调:

银河漾漾。正桐飞露井,寒生斗帐。芳草梦惊,人忆高唐惆怅。感离愁,甚情况。

春风二月桃花浪。扁舟征棹,又过吴江上,人去雁回,千里风云相望。倚江楼,倍凄怆。

两相对照,真还像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