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宴
作者: 钱幸一
府前街永远不缺饭馆。有人的地方,就有对食物的需索。童安市在京沪线上,黄河流过,标准枢纽。人杂,口味就杂。府前街总飘荡着一股复杂味道,是各种食物、调味品一块烹饪出来的,也是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各种动物,受尽了煎炸炖炒蒸,还魂来了。
餐馆是人间的,沾染了尊卑等级。列上的,是佛跳墙,米其林餐厅。接下来就有了不甘示弱的——主要是本地菜,童安市地处齐鲁腹地,菜谱流转下来,八大菜系之一,鲁菜。百年老店斜对面,坐落着必胜客和肯德基,还有一干烤肉海鲜、火锅川菜。这些年,客人都被它们截留了。热闹有情调,就得让人为这热闹和情调买单,是列第三等。最后的,也最好销的,是随便什么犄角旮旯的兰州牛肉面、小锅米线、小笼包、炒米粉,主打快餐和普适性,什么样的胃,都能找到它的合适搭配。
鲜味居是府前街上高高耸立的小白楼。一家鲁菜馆,咖位大,地道了,从门面装潢到菜品味道,都讲究。有着食俗事象的种种传承。在饭店品级中,可算是头头角角,跟佛跳墙、米其林一个档次。一家人进来,不消费个千八百块是走不出去的。但看消费显得庸俗了,还是味道,还是档次。鲜味居有它的可贵,居于如今非跑即飞的时代,它还能慢下去:原料都是逾山越海、远道而来的,每道菜都文火慢工,精雕细琢。没有复杂佐料,没有花哨刀法,清蒸就是清蒸,油炸就是油炸,但偏偏好吃就是好吃,返璞归真却至臻至纯,这就是厨子的本事。
主厨老爷子,名叫冼四通,没有贵宾不出山。出山要食客去请,相当于“八抬大轿”担来的,所以平常都是副手王炳松掌勺。照理说,王炳松打理这三层鲁菜馆,掌管一方人的口味,算德高望重了。他样貌性格倒也担得起,蓄半脸大胡子,穿大褂,背着手,神情凝重,时不时把眉头一锁。但开口就坏了,甫一说话,操浓厚童安口音,桃花眼、眼角翘,爱开玩笑,一笑更甚。整个后厨有事没事都逗趣他,服务员还喜欢作弄他胡子。从案板上摸一把油,抹上。王炳松声音就蓬松起来,干吗呀,哪个娘子想给我洗脸了?服务员挤作一团,就叫,想屁,做梦哩!王炳松笑笑,手里操着一块红萝卜,片刻后,一整张皮零落下来,捧着的,不是萝卜了,而是一朵娇艳牡丹。花瓣妖娆,层层叠叠,巧夺天工。
他是单身汉,夜里没别的去处。关了大门,三层楼都是他的床铺。一只睡袋,随便一蜷缩,就是凑合一晚。总有食客知道这事儿,也劝,找个老婆,买房生孩吧!不,他才不,他王炳松就是要住在鲜味居,就是要跟服务员打情骂俏,不受拘束。
做菜都有个关键,火候。但王炳松拿手的,不只是火候。火候算什么呢?火候只是经验罢了,也不是秘方,秘方只能保证“人无我有”,是对做菜的偷懒。王炳松厉害的是熬煮一锅骨汤。浓白的,厚厚的,热气缭绕。勺子泼起来,汤水沿着勺子边缘滚滚而下,清清爽爽,顺顺当当,跌落锅里,卷起几个漂亮浪头。远远闻着浓郁,近了唯有淡淡鲜香。鲜味居的菜都有这一味汤打底,是前奏,前戏。出锅后,再浇上一遭,味道全锁住了,是冲刺,是高潮。所以,王炳松住在鲜味居,住得有理。
午夜时分,他起来,如厕同时,开锅熬汤。汤也讲究,连老爷子都说不出老汤是什么时候就有了的。老汤从没断过,生意多好都要留一份汤底。所以是经年的,叠加的。熬的也不是汤了,简直就是时间。王炳松站在锅前,把剁好的骨头悉数投进去,直到骨肉分离、软烂,清透的山泉水发白肿胀,锅里泛起血沫白泡。去掉杂污,滚沸,添水,再次滚沸。送入中药包,包里裹着好东西,食补。全面小康了,童安市的人也开始讲究,不能是化工料包,他们吃得出,一个个嘴刁着呢。用笨办法,好配料,黄芪、党参、土茯苓、山药、薏仁、葛根块,浓稠汤水把它们裹挟了,把味道吸出来。到夜里,汤快见底,得收手了,留下老祖宗的光阴。王炳松捞出牛骨、羊骨、猪骨、鸡骨、鸭骨、鱼骨、蛇骨,甚至驴骨。有一回,广东来的小厨工还扔进去一只竹鼠和几条活黄鳝。黄鳝放血后,冷水下锅,肉还鲜活,翻了个儿,一股鲜味就迎头棒打而来。
有个女人就常“寻味而来”。隔老远先听见高跟鞋踢踢哒哒,一串钥匙挂在牛仔裤上哗啦哗啦。她一进门,椅子都要瑟瑟发抖,等着随时被踹翻。她不是踢门槛,就是踩凳子。不然,也总让花瓶摇晃几下,服务员的心脏猛然捏紧了。她性格大大咧咧、敞快,比一般的北方女人还多一点张狂和大胆,有点“女魔王”、混不吝的样子。
不过,自从她上了年岁,鲜味居大厅里的镜子就退休了——她才不要受镜子羞辱。她在靠窗的一角落座,先来几道小菜,喝点酒。这女人能喝,有故事,也懂世故,一道拌三丝和老醋蜇头,独自对付几瓶啤酒,并不寂寞,反倒有条不紊,慢慢悠悠地跟自己较劲。眼见着啤酒瓶空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属于她的时候才来。王炳松把服务员早早遣散,让后厨的大田、小天早走,揿灭了其他灯,只留下她附近的。这下好了,橱窗成了透亮的镜子。这女人打望一眼,破口大骂:王炳松你给我滚出来。
我倒想滚,这上坡,滚不动,王炳松笑。女人说,菜呢?王炳松答,后厨煨着呢,小火慢炖,烂一点对你牙口好。女人就笑,转而又骂,王八玩意儿,拐着弯寒碜人。王炳松慢慢地,几乎是享受着,把菜一道道端来了,御带虾仁、甏肉焖饭、灵芝蒸鸡、油爆双脆。桌子码满了。他却不吃,只是看。她也不吃,只是干喝,喝得满脸涨红着,好像吹鼓的气球。皮饱了,血都上头来,蓬蓬松松,显得年轻了。她知道自己醉酒好看,于是撩起头发,发根能看出一些白来,不打紧,姿势到位,有着年轻时风骚窈窕的一点回望。
王炳松很宽容地微笑。她只把老醋蜇头扫干净了,其他菜剩下。剩菜无妨。鲁菜有个特点,有一是一,样子端庄。有君菜有臣菜,有规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什么菜系能这么讲究?对了,讲究,就是明确人在世间的位置,也料理人的规矩。吃菜你以为是吃菜吗?庸俗了,吃的是命啊!吃的是运啊!
鲁菜是厚道的,油量不丰厚,是酱油托着。要辣而不伤、酸而不涩、甜而不齁、咸而不重,不偏不倚,中庸而剔透,是讲究,也是礼数。早些年,吃菜都是礼,都是道,都是章法和定论。吃菜就能定乾坤。
女人吃多久,王炳松站多久,她也不会让他。这是两个人的默契。末了,她拿起纸巾擦擦嘴,说,剩下的,拿去喂狗。她站起来,也不付钱,就这么走了,跟她环佩叮当地来一样。
当然,她有这个资格吃霸王餐,谁叫她是老爷子唯一的女儿冼俪闵呢。王炳松目送她走出鲜味居,坐下来,坐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拾起她刚刚用过的筷子,一口一口,把几乎原封未动的菜吃掉——他会一直吃到肚子小山似的鼓起来,肚皮撑薄了。明早,前台小姑娘又会笑话他,笑他吃独食,吃剩饭。他插科打诨,斗嘴还回去。
现在,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对自己解释说,我只是要对食物负责。他只是不想再费劲多洗一双筷子一只碗。他只是不想多开一盏灯。他这样解释着,也就这样听着。半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二
听说老爷子病危,在后厨刚放好食料的王炳松愣怔了一会儿。那群女服务员喳喳呱呱,叫着嚷着,对好事坏事都一样兴奋。渐渐地,王炳松咂摸出来了:对老爷来说,好事,大大的好事;对鲜味居来说,中性,复杂难辨;对王炳松来说,坏了,噩运开始。
当晚,他辗转反侧。睡不熟,难受,胸口堵,口干舌燥。起来撒了两泡尿。往常失眠,他能硬挺,睁大眼眶,心脏不跳了,消失了,心慌的感觉。他爬起来收拾铺盖卷。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他好像是从十几年前就做好准备了。只是一张铺盖的事情,只是一个“卷”的动作问题。他夹着铺盖卷,卷着全部家当:银行卡和几件换洗衣服。这就关了灯,到了外头,准备下卷帘门。
去哪儿呢你?
后背先触碰到了这个声音。熟悉得很,声音毛茸茸的,虽然老点了,已经不是脆生生的质地,但有劲道,像山口酱油,很挂壁。他回过头来,一笑,好巧不巧的,你怎么来了?
我早就守着,怕你走了。
老爷子呢?
哼,他那有的是人,不用我摆孝顺。他们想着好呢,等老爷子一走,看看鲜味居归谁。我心里门儿清,老爷子这是用“倒下”来试探我。他霸道惯了,这辈子耍权威,对孩子也不例外。真羡慕现在的小年轻,跟老爸挽胳膊搂脖的。我们那时候哪敢造次?老爷子,一家之主。他放不下他的身价,讲什么平起平坐啊。
你还不敢造次啊?王炳松胡子向上耸动。
冼俪闵说,那时我家规矩可多了。你领教得还不够吗?
王炳松不想谈这个话题,只是问,你干吗还回来?过逍遥日子多好?
我很想他。
王炳松的心像攥紧了。
这些年我吃苦越多,越想哥哥,我那时不懂事,只觉得他木讷愚笨似的,我觉得他都是应该,我一想到他忍下一切……
王炳松打断道,也许别人只是自然而然。
冼俪闵愣了下,摇摇头。长街被月亮点着了,冷冷的一团白火,在天空中惨淡烧着。两个人的影子堆叠着,短短的。冼俪闵的声音小下去,是哀求了,总之,你不要走……
第二日,冼俪闵到位了。都知道这魔女是从国外闯荡回来的,在加拿大时,哥哥夭折。兄妹俩人早没了母亲。她这次一回来,就是当面领取噩耗了。像一块石头坠进肚子,消化不掉——她小时候跟哥哥感情偏淡。那会儿总觉得哥哥性情温吞,没主见,一味听老爷子指示。但正因为此,才觉得遗憾。以为有很多时间能了解,毕竟兄妹一场,血肉相连。没想到竟错过,是生死相隔了。
都不提及他的死,但像屋里的大象,假装看不到罢了。在童安市,冼家算鲁菜世家了,宗族意识强,凡事要个身份和体面。冼老爷子眼里没有女儿。如今儿子一走,问题却如冰山露头:谁来继承这摊子?冼老爷子将近八十了。病床前,干巴身体缠满输液管,好似一具活尸。目光还是坚强的,只是肉体累赘。病房门外,层层叠叠,是冼俪闵的亲戚,大多也从事餐饮业。同行是冤家,平日不走动,如今都在等着看鲜味居归属。手艺“传男不传女”,一个不懂厨艺的人还想做好鲁菜?开玩笑!况且,她没少气他,十几岁就被送出国深造了——他们心照不宣,那是“逐出家门”的一种修辞罢了。
冼俪闵来的第一天,打碎了仨碗。又有客人嫌茶烧肉有葱味。茶烧肉也是鲜味居主打菜,五花肉切丁,开水汆后,入锅翻炒,将熟之时,加入童安女儿茶原汁。茶要明前茶,接着,大火收汁,猪肉腴美而茶叶清香,这也是王炳松的“拿手菜”。
她来气了,在后厨训斥,为什么炒菜前不问客人要不要加葱?被厨子大田和小天怼了一句:“唱戏的腔,厨师的汤,没有葱姜,炒菜不香。鲜味居的鲁菜就没有不用葱爆炝锅的!”只把眼睛瞪大了,又回去照话端给客人。客人把盘子一推,你们这规矩也没写在菜单上呀?怎么,还得猜吗?真是有意思了!冼俪闵不吃气,火了,端起盘子就走。门口路过收垃圾的女人,手里端着一只瓷碗。冼俪闵一声不吭,嚯一下就把一筷未动的茶烧肉浇了进去。女人啊呀呀,一惊吓,瓷碗落了,满地汤汁瓷片。洗俪闵一句“抱歉”未漾出口,女人大喊:清代的!是清代的!你赔!一下就把垃圾鉴定出了岁月朝代。她把肩上扛的尼龙袋子一丢,扯住冼俪闵不放了。
尼龙袋子里装满饮料瓶,窜出来,花花绿绿、窸窸窣窣,长了脚往马路中间跑,像一个个小浪头,车轮底下滚滚的,一声一声,吱吱扭扭,间或一两下爆破,有瓶盖飞弹出去。一时混乱了。
冼俪闵大骂,妈的!妈的!
后厨也混乱着。冼俪闵打错了两个菜名,服务员正努力协调,甚至可说闪转腾挪,想打时间差。街上的忙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扑过来,后厨更忙糟了。服务员大惊小怪冲进后厨,一下撞着大田。大田正拎油锅,滚烫,哗一下淋了腿。他呆住了。服务员惊叫,他才低头瞭见腿上一大片红。红后,变白,直接揭起来——烫掉的死皮。后厨乱,大厅更乱,听说街上也乱,这下好,食客都蜂拥而动、倾巢而出了。这时,听见前台收银员尖叫:没结账!都没结账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