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窟人
作者: 屈旷万里荒寒的敦煌大漠,守窟人将一把火焰揣进口袋,他的口袋干干净净。掏出来的瞬间,火粒随着他手中紧攥的砂砾颗颗洒落,我定睛一看,那是南方天空的星辰。
一、春生花
相
一九三五年秋,常书鸿先生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上,被一本《敦煌图录》画册震撼。时隔半个世纪后的一九八五年,守窟人在长江浮游时被铁钩所伤,伤到了跟腱,成了瘸子。
次年,他从温暖的南方一瘸一拐出发,一路走走停停,最终搁浅在西行北游的路上,那年他三十出头,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
据说,他浪荡野游的目光失焦于一个黄尘匝地的黄昏。一条逶迤如带的地平线被西北的长风佐以日光吹拂得金光璀璨。他软下来,就地躺下,像失去了骨头一样。
据说,是在那时,他找到了归宿。
我对他本来面目的好奇,始于我俩的第二次见面。那时正是千禧年夏天,电视台上没日没夜地轮播着《西游记续集》,人类首次克隆了猴子,中国申奥的进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并将在当年的8月28日获得申奥资格。而我的人生却陷在某种失焦的状态,亟须一些诸如信仰的虚物来填补,在百无聊赖中读了樊锦诗先生刊载在《群言》上的《回眸百年敦煌学,再创千年新辉煌》之后,我决定再赴敦煌,完成一个誓约,也弥补四年前错过游览莫高窟的遗憾。
第二次见他,他比之前老了一些,但整体上并无大的变化。我特意看了一眼他的胸口,土色呢子大衣上别着一枚不起眼的胸针。他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宽松牛仔裤,要不是短一截露出脚踝,会误以为他没有腿。大风刮过,裤子边呼啦啦飘荡如旗帜。他露出的脚踝细瘦,向上连接的双腿筷子一样等细,向下却戳在两只不一样的休闲鞋里,一只鞋面上打着一个对号,一只鞋帮上印个“NB”。
我邀他来做我的地陪兼导游,一来是四年前初游敦煌时,他曾做过一次我的导游,那时刁钻的月小蛮还在我身边,她是生平第一个爱读我的文章并不吝溢美之词的肉麻女人,总在讽刺我的闲暇,说我的故事里充满了鬼话和诗性,以及一些梦呓般志怪志奇的东西。我对此常怀羞赧,并假装不以为意,直到这个女人离开。也是月小蛮在那次旅程的末尾,发现这位地道的敦煌守窟人实则是个南方人。二来是带着一点学术方面的任务。三则是更实际的原因,我的经济实在窘迫,找不了更好更便宜的地陪,守窟人虽然寡言、迟缓,但便宜、耐心。他拄着他那不似拐杖的棍子,一步一个坑,带我缓慢走过古城高昌、敦煌、甘州、兴庆和汴梁五条街巷,他高一脚低一脚无言地走,我紧一步慢一步无言地跟,倒像是他的陪护。
我在书上读过,那故城南北1132米,东西718米,走得慢,所以每一米都数得清楚。但再忆起来,那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梦里,不曾走实过。
生
再赴敦煌的当夜,我被同屋守窟人的鼾声吵醒,睁眼躺在宾馆的床铺上,心里想着许多事。二○○○年的月夜没有网络,我拿着一款直板按键手机,砖头般大,用沉默打发失眠的时间。
月亮从拉不严实的窗帘中挤出形貌,格外地大,让我记起第一次来敦煌看到的一轮落日。那时世界的可能性正在变大。守窟人带着我们一行在鸣沙山等落日。
第一次到敦煌的记忆并不十分深刻,更确切地说,是我第一次到敦煌对守窟人的印象并不十分深刻。
总体印象只有五点:一个未入莫高窟的遗憾,一个初遇守窟人的照面,一场鸣沙山上的风,一句介于玩笑与认真之间的承诺和月小蛮的一句话(月小蛮说他是个南方人,他别着一款我丝毫未察觉的胸针)。
那是一九九六年春,我作为初出茅庐的研究员随队前往敦煌游学,说是游学,实际上是为期四天的游玩,同行的有我那时的女友月小蛮、老学究谭芥和会计孙湛平。为了省钱,老谋深算的会计老孙经由当地朋友介绍,找了守窟人做我们的地陪。尚未见面,我们就从孙会计的朋友口中知道了守窟人的一点轶闻,主要集中在他这个外号的由来。我当时听了个大概,并无太深的记忆。
不同于其他地陪的热情迎迓,守窟人是孙会计的朋友李生带着我和孙会计去找的他。找他途中我问李生,为什么叫他守窟人?李生反问我:“你知道守村人吗?”我说知道,传说每个村里都有这么一号人物。李生说,对咯,守窟人、守村人,大概一个意思。我说,守村人的前置条件,怕是得沾点痴傻。李生哈哈笑说,那没错,所以便宜嘛,就像守村人知道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守窟人对敦煌门儿清,除了古怪点,不影响啥。
记忆中我第一次遇到守窟人时,他已经是后来的样子。当时他伏在西北广袤的大地上,用一根棍勾着掉进地缝里的一本画册。等他站起来,就不再是完人,而是瘸了一条腿。在之后的记忆里,我始终不记得他的腿因什么而瘸,又在什么时刻瘸,只记得礼貌性握手时的触感。那是一只敦煌人的右手,粗粝、硬朗,上面沾满了砂砾。
似乎是自那以后,那根勾画册的棍子变成了他的拐杖。
他作为我们的地陪伴游了几天敦煌,全程寡言、迟缓、说话不连贯但耐心。我们在敦煌的表面浮皮潦草地观望一圈,因为谭芥教授访友不获坚持要等的执着意外错过了莫高窟的游览,只在第三天傍晚在鸣沙山看了一场日落。那正是黄昏,一场风刚刚停下,我们坐在鸣沙山的一处坡顶等日落,彼时的天是雄壮的,太阳很大,被太阳化掉的天幕随着我的嘴皮一起开裂,我抿一小口水,就见那天幕也润一些。另一个方向,星斗在旋转,预备着上场。
我记得月小蛮(小蛮是我基于她性格对她的昵称)当时靠在我的肩膀上,披着一件红色的风衣,像是一团火,斜倚在荒凉无际的大漠里,守窟人立在身边,用手指捻一根旱烟。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年轻得像尚未离家的守窟人,年轻到每次想起敦煌,身子都会麻半边。这源于一种对神秘主义的妄想。
花
前五天,我都让守窟人带着我在敦煌市里乱转,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去景点。他也不问我原因,这让我倍感轻松。我用自己略显羞涩的皮囊承包了守窟人的衣食住行,却未对他做出任何要求。以至于我经常在某些无聊的时刻,发现他百无聊赖地伏在地上,跟初次见他时一样。但我没有余心余力对此产生疑惑,我只想有个人陪同。
我是在为去莫高窟做心理建设,一旦决定要动身,就会想到一个介于玩笑跟认真之间的承诺。承诺这种东西,当你假装它不存在时,它就会跳出来沉甸甸地杵在心头。
这几天里,守窟人演示了他在其他方面的古怪。比如他的眼睛“单目而明”,分单双日换眼观察事物,单日,左眼看得见,双日,右眼看得见,像是日月,从不同时上班。我说你这样算下来,每周左眼都要比右眼多看一天,一年下来,左眼就是劳模。他摇头,说不是这么个算法。
又比如,他有一种近乎发怔的专注力,他在看一个东西时总是恒定呆板的,像是书里记载的龙场悟道时的王阳明。肢体僵硬、“落落寡合”,构成令人匪夷所思的姿态,世人称之为痴傻。我看到他的样子,总想起德国画家丢勒的那幅《忧郁》:在一个几乎凝滞时间的木匠作坊或者书斋外,头戴花冠身背翅膀的女人呆坐在角落,左手托腮,右手持圆规,打盹儿的狗、天秤、彗星、沙漏、坩埚、缺口的剑、硕大多面体、木梯,以及拿笔写字的小天使,一齐冻结在同一空间里,画面正中的位置是令人费解的“丢勒四阶幻方”,最下一行中间两格标着1514,说是丢勒母亲去世的年份。蝙蝠扯着横幅,上面写着主题“忧郁”。
如果这幅画变成中式的,守窟人必然伏在地上,画中有大漠、古船、拐杖、窟檐、中式摆钟、无处不在的烈风、南方胸针,以及无声的飞天,画中的一切都应当是无声的,像是树脂凝成的琥珀。每当他发怔至痴呆状态时,我都想在他面前放一块磨刀石,塞一根铁杵在手中,再轻推他的背,“铁杵成针”这成语就有了现实版的照应。后来有位神经科的学者朋友给我普及精神病人的某些特质时告诉我,有些病人的大脑默认模式网络(DMN)会在发病时比较活跃,这些脑区涉及艺术、灵感、自传体记忆甚至审美感觉。
再比如,他那断断续续的记忆……我对他的这些个古怪实无大的挑剔,只把他看成唐传奇里的一个异士。
第六天上午,我终于决定进窟。进窟之前,我请他吃了一碗浆水面,一碗泮汤,喝了两碗甜胚子。他又从兜里拿出两个杏子擦了擦递给我,说是刚摘的敦煌李广杏,我一口气都吃了,格外甜。
在逛了两个窟后,守窟人罕见地开了口,他忽然讷讷问我,这窟为什么叫莫高窟?我说,因为它立在沙漠断崖上,断崖很高,所以叫漠高窟,古代“漠”和“莫”相通,就叫莫高窟。守窟人不置可否。又问我,这窟是怎么来的?我说,据传是公元366年,一个叫乐尊的和尚被三危山上的万丈金光震撼,开始在这里开凿石窟,上接十六国,下迄元代,历经千余年慢慢建成。他又不置可否。
他的问话生硬,没有称谓,似乎对现代人基本的社交礼仪很生疏。
又接连回答了几个没有章法的问题,我笑笑,心想我反过来成了你的导游。接着他又问我:“莫高窟里有什么花?”
我愣了愣道,牵牛花?他说,错错,大错特错。我反问他,那莫高窟里有什么花?他摇摇头,我又问,它们开在哪?他瞪着眼说,当然开在壁画里!
我倒要看看壁画里开了些什么花,能让他这么一个话都说不连贯的人煞有介事。于是在随后的游览过程中,让他指给我看。他频繁地歪身、矮腰、仰头、抬手,我频繁地锁眉、困惑、犹疑、惊奇。不知次数地低声问他,让我看什么,看哪里?那时我尚年轻,目力极好,不存在看不清的情况,他挨个指,我挨个看,直到发现他的指向,于是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夹缝里、难以察觉的罅隙中,看到了异景。哪里是花雨纷飞,哪里是落英缤纷,哪里是七叶绕果娑罗花,哪里是朝开暮落蜀葵花。抬头一瞧,覆斗形穹顶中心绘交杵莲花藻井,宝相花缠绕芭蕉树。形态各异的飞天就交错在这些花树周围,隐藏在窟顶平棋岔角、藻井装饰中。形形色色人众围绕花树,宴会、游猎、剃度、歌舞。
我大为诧异,说,你带我看了敦煌的花!月小蛮要是在,一定喜欢这些花花树树的纹路。
走着走着,我俩的身份位置互换,他成了主要的观窟人。在带我看窟的前半程,他始终是一种离神旁观的指引姿态。但等到人际稀少的后半段,他变换了姿态,渐渐沉浸。
我察觉到这一点,是因为作为陪同,每次从一个新窟里出来时,都是我要叫他几遍,他才讷讷响应。直到最后一窟,敦煌斜晖脉脉,我目睹了他观窟的情形。他立在窟的中央,安静却不深沉,是那种城市艺术展中众多伪艺术家一心想学却难摹精髓的形态,是一种朴素的物我两忘。虽然我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看懂了什么。
在途经156窟时,我犹豫了,最终还是没勇气进去。逛完了,犹豫要不要折回去看,但最终还是出来了。
我回头望,漫漫黄沙之下,一座座洞窟单壁挺立,将无尽的空寂点活,这样的神作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你知道它们出自人力,这是种广大又无法言说的浪漫。
当晚我请守窟人吃了顿烤肉,喝了点啤酒,我第一次对这个人的生平产生了兴趣,我想起月小蛮在第一段旅程结尾跟我说的话。我问他,你不是敦煌人,你是南方人?他讷讷地说,是。
后来在各方信息中,我得到一个结论,守窟人在敦煌的驻足是一场意外,我将之称为“守窟人的搁浅”。至于为什么搁浅,是令我很感兴趣的。
我从当地人口中知道了叫他守窟人的原因,说是他在一九八六年从外地逃难似的到了敦煌,生了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被救助后就扎根在了这里。后来人们发现他喜欢静静地站在每一个他能进入的窟里,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会坐在墓塔之中。他初至敦煌的年代,尚没有电灯,他敢孤坐在窟内崖顶,长夜漆漆。这种状况持续了十余年之久。人们说他自迷津幻海中来,一旦入了窟,就会发梦。喊也不应,叫也不答,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守窟而存在,久而久之,便戏称他为守窟人。但我不愿相信他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这与他跟我说的,也不大一样。他跟我熟络之后,也说一些关于南方的事情,他的记忆时而发生严重的错乱,往往我左耳听完一个版本,右耳就已迷失于另一个版本。他惯常说得断断续续,我只记得只鳞片甲。他说他年幼时生活的水边有座小庙,香客少的时候,他就坐在庙门前……
二、夏老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