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

作者: 羽瞳

沈雨霏

是霏霏先发现猫食盆有人倒剩饭,猫食盆是她三年级之前用过的不锈钢饭盒。小学在火车站附近,对着单洞。学校有个小食堂,一荤三素、一份米饭,不锈钢饭盒在她妈和她姥爷的一次争吵中摔出了一个大坑,跟狗啃了一口似的,饭盒不耽误用,就是放桌子上不太平。三年级时食堂改良了,学生提前一个月订份饭,三十天,九十块钱,三十张恶劣的纸质长方形饭票。饭菜一天一人一盒,一天撕一张饭票,还是不锈钢盒,这次是公有财产了,没人敢摔。

一个班五十人,也就二十个中午吃食堂的,其他的都有爹妈送饭,要么就回家。霏霏大名沈雨霏,家住得远,单亲,她妈也姓沈,一个人带她,没时间给她准备伙食。二十多个饭盒塞在一个缠满了黄色大胶带的泡沫箱里,上头用粗黑的白板笔写着巨大而歪斜的“四年二班”。中午放学前,老师派两个男生把泡沫箱搬回来,饭盒散开一屋子油腥味儿,还有大米饭煮过头的捂腥味儿,像暖气上烤干的袜子,闻着也就没人有心思上课了。

霏霏在米饭里吃出过沙子,在酱茄子里吃出过头发,饺子馅儿里的石头子儿挺不值一提,她向来死倔,有话也不跟她妈说。之前有一次,她语文考了99,班长考了97,班长不信她能考第一,请求班主任重新判卷,班主任正为评级焦头烂额,没心思搭理她,于是班长做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报复,把霏霏的语文书扔进了女厕所茅坑。

霏霏把书捞出来,就那么拎着,直接拍在了班长脸上,接着去水房洗了个手,在班长的嚎啕大哭中,几乎把手洗掉一层皮。这事儿霏霏也没跟她妈说,她妈比班主任还忙,班长家长找到学校,擒贼先擒王,骂得极其难听,主要是骂班主任,骂班主任以后生孩子没屁眼儿,边追边骂边用手机录像,扬言要到教育局举报她,还要发到各大网络平台,让她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审判。班主任是个不到三十的小姑娘,骂街经验比教学经验还要匮乏,眼窝子比任教履历还要浅,这事儿闹到校长办公室,闹到第三天,霏霏她妈终于在百忙之中亲临学校,先跟班主任郑重道歉,然后递给霏霏一把壁纸刀,温和平静地嘱咐:“以后谁要是再欺负你,你就用这玩意儿捅她。”

不说别的吧,反正班长家长把视频删了。

四年级的上半学期,霏霏她们班忙着喜迎奥运,也不是非得迎奥运,反正就得迎点儿啥,碰巧赶上了奥运会,手机、电脑、电视里新闻层出不穷,件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件也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班主任换了个男的,据说是从国家柔道队二队退下来的,十多年没上过赛场,退役后教了一段时间体育,现在教科学,带学生研究泡沫纸包好的鸡蛋从几楼扔下去不会摔碎。对于小学生而言,奥运会和校运动会区别也不太大,但孩子容易受大人情绪的影响,便同样单纯狂热地兴奋着,他们班为奥运会出了一版海报,霏霏字写得不错,负责抄板报上的粉笔字,有的字她不认得,照猫画虎,月底学校组织黑板报比赛,每个班都严阵以待、争分夺秒,争取力拔头筹,学校笼罩在产房一样紧张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催促、等待、拼尽全力创造一个最优质的孩子,跟奥运会一样全民皆兵。

语文老师要求每周写两篇日记当家庭作业。霏霏在日记本里写:今天我过生日,户口本上的生日,我户口本上的生日和真实生日不一样,真实生日只有我妈和我知道,户口本上的生日填过的表都知道。语文老师说过生日可以许一个愿望,我希望从今天开始没人再读错我的名字,我叫沈雨(yù)霏,不叫沈雨(yǔ)霏,也不叫沈雨菲,更不叫陈宇飞……谢谢。

她把可能读错写错的各种“雨霏”写了一整页,密密麻麻的,用标准的顿号分隔,许愿好不好使不知道,反正各位老师该咋叫还咋叫,同学也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猫食盆不仅满了,好心人还把盆底下的坑敲平了。盆里的东西像是蛋炒饭,夹杂着小指甲盖大小的火腿肠丁和抽抽巴巴的胡萝卜丁。霏霏一看见炒饭就有点反胃,她妈就会做蛋炒饭、鸡蛋糕、鸡蛋汤、大葱炒鸡蛋,鸡蛋满汉全席,也不会做啥别的玩意儿。过去霏霏问过她妈为啥自己没爹,她妈说她爹进监狱了,出没出来不知道。霏霏又问为啥进去的,她妈说因为走私,一开始走私羊毛衫,一九九几年背一趟货就能卖十来万,后来羊毛衫越来越不值钱,钱越来越值钱,钱一少胆子就大,王八蛋贪心不足蛇吞象,把自己嘚瑟没了。说完他妈吹了吹没干的大红指甲说,问他干啥,他都不知道有你这么个种。

霏霏说:“卖戗面馒头那老郝太太,说她儿媳妇见着我爸了,开出租呢,剃个平头,肯定没看错。”

她妈斜睨她一眼:“听她放屁,她儿媳妇抠抠搜搜那样儿舍得打车?再说了全天下开出租的多了,还全是你爸啊?”

霏霏没在家里找到过他爹妈的结婚证,她知道他爹妈压根儿就没结婚,街坊四邻风言风语的,想不知道都难。她妈大名沈木直,出身自知识分子家庭,霏霏姥爷在区法院当法官,一手好字、两袖清风,当年恢复高考拖家带口差一分考上北大法学院的佳话尽人皆知,沈木直是沈法官一生唯一的污点。沈木直小时候因为一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没少挨沈法官手板,就因为“雨”这个字总读错,霏霏出生后沈木直偏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儿,读错一次教育她一次。

下雪了,毫无征兆,天气预报也没预测到今天有雪,下午还晴空万里,霏霏放学回家走到单洞时开始下的,东北的大雪片子纠黏成团,跟沾了水的面粉絮子似的,不是飘散,是坠落。雪在行人中间引发了短暂的骚动,单洞上跑火车,洞口的流浪汉端着搪瓷盆往阴暗恶臭的洞里缩。霏霏抬头看了看,雪从半空中开始拥有形状,由某个遥远的点开始,扩散到整座城市。

猫食盆里积雪了,霏霏往猫食盆里放了几截火腿肠,午饭剩的,她没吃,包塑料袋里带回来了,搞得一下午同桌都在抽鼻子说霏霏身上有肉味儿。她同桌是老郝太太她孙子,长得就像个刚出锅的戗面馒头,且完美继承了这一家子舌头长的优良传统。凡事有因有果,班长质疑霏霏的成绩就是郝孙子造成的连锁反应,郝孙子说沈雨霏他妈不正经、下三滥,在那种地方做生意,他爸亲眼看见的。小学生对那种地方是哪种地方概念理解不深,回家跟爹妈一学就深了不少。一时间霏霏的作业本都没人敢碰,据说是怕脏了手。郝孙子他爸为啥去那种地方也成了大家长期津津乐道的话题,后来这话传来传去传回了老郝太太一家耳朵里,儿媳妇抄着擀面杖在门市房前指桑骂槐,老太太舍不得揍孙子又听不得儿媳妇骂儿子,抱着祖传面盆盘腿大坐,一边拍大腿一边哭丧,腔调悲怆婉转,洋洋洒洒,好不热闹。

今天还没有猫主动过来,雪积了厚厚一层,放学下班的时间,行人多的地方雪已经被踩化成脏兮兮的雪水,有往结实了冻的趋势,霏霏不知道大冷的天野猫都去哪儿睡觉,沈木直说猫晚上不睡觉,冻不死,别瞎操心。附近流浪猫挺多,流浪狗挺少,动物都喜欢扎堆儿,据说狗都在隔一条街外的小区活动,霏霏最喜欢的猫叫咪咪,全天下的猫只要入了中国籍就都叫咪咪,咪咪是只玳瑁,阴阳脸,一半黑一半黄,黑色那边眼睛不知道被哪个王八操的用弹弓子打瞎了,这妙趣横生的骂人词汇出自沈木直一张巧嘴,过去的咪咪不是这只,是只体形肥硕的大橘,后来大橘再没来,沈木直说估摸着是发春跟着小母猫跑了,忒不是玩意儿。

这小区人少,建在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废弃的医院上,医院过去是厂区医院,附近有纺织厂和造纸厂,据说出产过新中国第一根锦纶丝、第一支人造塑料花、第一台造纸精浆机。那时候计划生育管得严,要二胎就别要工作,不少打掉的死胎就近埋在医院墙内,久而久之谣言四起。新盖的楼盘没多少人买,孤零零的,空房子多,住人的少,一到晚上窗口黑洞洞的,守着旧厂房的断壁残垣,像一架崭新的龙骨,与逐渐溃烂死去的巨兽厮磨仇视。

路是新修的,平整而宽阔,路两侧生长了六七十年的大槐树一夜之间只剩下树坑,说是被拉去世博园重栽以供参观了。现在插在庞大树坑里的是霏霏手腕子粗的枫树苗,跟校园周围的一样,枝杈稀疏,歪斜纤弱,全都一边高,小枫叶风雨飘摇,绿色来不及染透,边缘就勾勒上一层轻脆的枯黄。沈木直说,人挪活,树挪死。她挪了,没死没活,也不知道那些大槐树咋样。

咪咪没来,其他猫也没来。有只猫叫小王子,是只没一根杂毛的矫健黑猫,小王子喜欢大槐树,槐树开花时,树就成了白色,小王子往树杈上一蹦,一地纯白。小王子现在很少来了,这个小区人也越来越少,霏霏和沈木直是前年搬来的,一层三家住户,她们娘儿俩住左手边,右手边没人住,防盗门上贴张打印纸,手写大字“房屋出租”,遮住了“福”字。中间有人住,死人,是座活坟。

小区里活坟很多,东北小城房价便宜,人口流失严重,老龄化成灾。墓地比房子金贵,不少定居北上广的在老家买了房子给爹妈当墓地,一进门就是个大灵堂,墙边堆满花圈,霏霏每次在家门口掏钥匙都想往邻居门镜里瞧一眼,有一次她闻到一股线香味儿,凑近了看,门锁上尘土没擦,留了几个指印。

纺织厂拆了,地皮卖给了本地最大的房产开发商,据说要打造高档学区房,市里排名第一的高中即将迁居于此,为缓解市中心拥堵不堪的交通。树挪死,人挪活,树迁出去了,人要迁进来,工厂没了,居民楼盖起来。学校也一样,占地面积一共就那么大,两栋教学楼中间隔着操场,旧楼扒了盖新楼,过去的新楼就成了旧楼。

霏霏进过几次纺织厂,第一次是因为和沈木直吵架,沈木直抽烟时把霏霏周一升旗穿的校服烧了个洞,且毫无悔改之心,也不想办法修补就让霏霏穿着上学,霏霏后来说她生气不是因为校服丢人,而是因为沈木直的态度。沈木直嗤笑说,小兔崽子还知道啥是态度。霏霏说,你别打岔,升旗时校长总说,人活着首先得端正态度。

纺织厂的态度是端正的,大铁门常年锁着,银灰色的油漆斑驳剥落,露出底下一层红色的,再底下是冰凉的铁锈,白底黑字的厂牌早已裸露出木板原色,字迹像被大雨冲刷过的黑板。霏霏身材矮小,顺墙缝钻进去不成问题,门口出摊儿卖煎饼馃子、烤冷面的老太太裹着黑棉袄,灰线帽,像颗球似的散发着糖醋香味儿,对她的潜入睁一眼闭一眼。

厂房里没什么机器,机器早就卖了,空壳子带不走,钢筋铁骨,高耸入云,人是可以中和空旷和雄伟的,人多了,世界就窄了,空无一人的厂房袒露着它宽广的胸襟,向误入的女孩展现它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霏霏把脖子仰到极限也看不全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她不知道那里面寄居着什么,窸窣声响被斜插进来的阳光稀释了,阳光唤醒了墙缝中的灰尘、棉絮和铁锈。下午,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它短暂地苏醒,完成一次彻骨的呼吸。

大多数玻璃窗只剩下四四方方的木条窗框,有的糊着旧报纸,比学校的小枫叶还枯黄脆弱,霏霏趴着水泥窗沿读报纸上的字,中俄列车大劫案,名人轶事,还有高筷子矮葫芦似的小人插画,报纸有的风干了,有的被水沤烂了,年份、日期、内容鱼龙混杂,铅印小字蚂蚁似的排列在上头,一趴就是几十年。每一扇窗身后都隐匿着一个方正狭小的、隐匿的家庭,人去屋空,那些悬停的蚊帐、花花绿绿的塑料纸顶棚、印花床单、塑料洗脸盆都透过报纸的缝隙,凝望着窗外的霏霏,它们气息不散、麻木执拗。

霏霏被看场子的独眼老头儿门卫拎着后脖领子扔出去过两次,老头儿身上一股茶叶蛋味儿,还有一股和工厂尘土合二为一的朽味儿,霏霏怀疑过这老头儿不是活人,她听说纺织厂死过人,被人杀的。她问沈木直知不知道?沈木直说,哪儿没死过人?死人又不是啥大事儿,也就沈法官那种一辈子跟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扯犊子,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芝麻绿豆官儿才把死人当回事儿。

老头儿把她扔出去时吓唬她说,厂子里死过人,晚上闹鬼,小姑娘没轻重,惹了不该惹的东西吃不了兜着走。听他这话,霏霏就不怀疑他是鬼了,该往里跑还往里跑,老头守着个彩色电视,大背头那种,在房顶支了个笼屉收信号,还有个破电匣子,整天听《水浒》。他的小屋最有人味儿,搪瓷茶缸子锃亮,白底红字,“纺织厂劳动模范,1993”,窗台晒绿胶鞋,还有一双印着“N”的破球鞋。

有人住就有人味儿,和单元右手边的空房一样,霏霏是先发现猫食盆里有人倒剩饭,才发现写有“房屋出租”的纸张已被撕下,“福”字被带掉了一角,没换,门锁上的土擦掉了,公摊的门洞也被打扫了一遍,撕掉了不少开锁小广告。新搬来的邻居叫宁远,送快递的,在某个疯传要下雪的周五晚上,霏霏摸进厂区大礼堂,在屁股底下垫了张报纸,对着照片参差的光荣榜发呆,大礼堂的红绸幕布已经被灰尘坠垮,顶灯收拢成一个墨点,主席台前还绑着一朵松散的大红花。学校每学期都会评最佳黑板报,霏霏她们班上学期得过一次,因为霏霏的一手好字,班长上主席台领的奖状,红黄橙三色,印刷黑字,贴在黑板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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