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之外

作者: 曾春艳

沿河行

过了腾冲,河流还在向南流。

云南松细长的针条层层叠叠指向天空,松果与太阳挂在同一个方向,鳞状的纹路随太阳光芒的移动或明或暗。松树下江水浩浩荡荡,掀起一层层七彩的水雾,此起彼伏,偶尔落下的松针从水雾中飘落,瞬间就被送往远方。浑黄的涛浪不知疲倦地互相拍打、追赶,它们有的来自界头,有的来自明光或者固东等地,在龙川江的号召下顺利会师,一路跋涉,过龙陵、陇川、梁河、畹町等地,誓要把高黎贡山破碎的部分送至伊洛瓦底江,与过旧城、弄璋、芒允、姐冒等乡镇而平行于它的大盈江汇合,当流水与流水相拥,高黎贡山西侧山麓与南侧山麓破碎躯体的部分相互交叠,高黎贡山深藏于海底的隐秘支脉便由此在印度洋的孟加拉湾起伏、流变。诗人张执浩在散文《为了高高的小山丘》中写到这样一则故事:20世纪初,威尔士某小镇的居民为了让小镇不足一千英尺的Ffynnon Garw山出现在新绘制的国家地图上,不约而同开展了一场“把山抬高”的运动,在历经艰辛后终于让山丘以一千零二英尺的高度重新出现在新版地图上,这个乡镇的人也通过山丘的命名捍卫了小镇或者说捍卫了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从这个角度来说,龙川江和大盈江的每一朵浪花都在试图建立起新的地理坐标,来确立自己的归处。想着这些的时候,江水更加浑黄,这些原本清亮的水,在历经高山峡谷的奔波后变得风尘仆仆,此刻已经难以复刻天空纯净的湛蓝。

当我站在硝塘坝的拗口处,看着西沙河在突然凹陷的河床上翻起层层叠叠的白色浮沫,沸腾的水花一次次拍向黑青色的巨大石块,又一次次碎裂成更细小的水花。水花还未融入河流,又被白色浮沫推挤着撞向青石,完成破碎的使命。这一瞬间,没有任何描写能表述那种壮阔感、破碎感和危机四伏的美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种冲撞中坍塌、沦陷、破碎,成为白色的浮沫,又仿佛所有破碎都在浮沫中重建。西沙河汇入明光河,明光河汇入龙川江,带着姊妹山、河头山、抗勐山破碎躯体的一部分,往下流、往下流,不断孕育新的文明。我在硝塘坝的河岸边,搜寻许久,始终未能拾得一块远方的石头。所有的石头仿佛都是受了水神的旨意,从泥沼中长出,有的已经苍老,一整个庞大躯体完完全全摊在河床上,任凭流水的洗刷,有的刚探出头,小小的躯体似乎轻而易举就能从河床中拔除,实则撼动不了丝毫。从老到幼,它们都以黑青色示人,从不低眉顺眼。

乘竹筏从曲石镇蔺家湾一路漂流至曲石界尾地时,这座明代始建,康熙、乾隆、光绪期间几次重建的永济桥,如白发苍苍的老人匍匐在龙川江上方,被布满桥身的黑色青苔压得疲惫不堪。桥下,“蜿蜒数百里,势若游龙”的龙川江一次次向我涌来,从头到脚,试图拍碎我体内的妄念,而我毫不避讳地接受来自河流的冲撞、洗涤。我固执地相信拍在我身上的每一滴水都带着海洋的质感,它们从高山之巅一次次裹挟着泥沙流向大海,又一次次于大海中蒸发、升腾,化作雨雾落在高山之巅,再次汇聚成溪流,带着成为大海的使命往下流、往下流。正如我固执地相信,河岸的每一块石头都记录着河流的历程,它们都从姊妹山、河头山、狮子山、抗勐山和许多不知名的山地远道而来,此刻不过是走累了,停下歇息,成为河岸的一部分,某一天它们又会启程,奔向印度洋的孟加拉湾,直至成为高黎贡山隐秘支脉的一部分,成为海底大陆的一部分。

龙川江一路送我到芒市,然后又作为瑞丽江的一部分,继续送我到西南边境。当我沿着芒艾村弄丙段公路往前时,高高架起的铁栅栏直冲云霄,无时不在提醒我:我真的走到了祖国的边境。铁丝网外,瑞丽江流向缅甸,河岸边是连绵的稻田,秧苗郁郁葱葱,风从缅甸吹向我,带着滚烫的热浪,再远处是大片大片的甘蔗地和芭蕉树,这景象其实和弄岛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稻田,一样的竹寨,一样的甘蔗地和芭蕉树,甚至一样肤色的人说着同一语系的语言,只有河流客观地分割着世界。

蓝色的铁皮板上用红色的字体写着:“放牛也在放哨,耕地也在值守。”三年来,红色标语一直驻守在祖国的边境,如今已褪色,余留灰白色的印子继续驻守着。视线被铁皮挡住,我没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只能在南坎三角地边缘沿着南宛河,过武甸、勐秀至陇川境内。穿过大片大片的甘蔗地和芭蕉园,我们到达了王小波插队的陇川农场陇把分场。宣传板上挂着当年来此插队的北京知青名单,李银河为王小波种下的两棵大青树孤傲地立在王小波故居前,苍翠、挺拔。与此对应的是故居斑驳的白色石灰墙和破败的竹席顶棚,光从破洞落下来形成的圆点令人恍惚。墙上挂着褪了色的知青岁月。

我就这样沿着王二和陈清扬一起蹚过的南宛河,走到了西南边陲的陇把镇,走到了当年王小波从北京辗转十二天到达的陇把分场十四队,这个曾经专门种植水稻的连队如今已经变成了云南建设兵团某连的驻扎地。17岁的王小波当年就是在这片宽广的原野上犁田、插秧、薅秧、放牛、养猪、看书、讲故事,接受荒诞生活的挤压和刁难,并以此为背景完成了《黄金时代》。过南宛河就是章凤山。当陈清扬蹚过南宛河,穿过热辣的空气走到章凤山时,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爱情幻想会彻底变成虚无:“极目四野,都是灰蒙蒙的水雾。”她以一种沉痛的方式完成了“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接受摧残,一直到死”的生命体悟,尽管二十年以后,她回望这段时光时毫不掩饰地告诉王二,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但当她穿过章凤山的小径走到王二面前时,她心中的美好确实都被击碎了。

车过景罕糖厂,我忽然悲从中来。越过漫长的时间和岁月,越过似风一般阵阵飘过的红埃,越过密密麻麻的绿色甘蔗叶,越过太阳落下的白茫茫光点和错落的树影,越过清晨的最后一缕夜色和最早一抹红霞,我似乎看到那只无视生活设置的猪兄,站在房上学汽笛叫,喊声落下来,带着无尽的苍茫感。如今,傣家阿婆仍然叫“蔑巴”,菠萝蜜仍然叫“牛肚子果”,景罕糖厂仍然立于甘蔗林前面,王二和陈清扬避难的章凤山仍然布满剑麻,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仍然来去匆匆,而我们也仍然是一代人,白茫茫地站在祖国的边缘。

陇川,傣语称“勐宛”,意为太阳照耀的地方。从陇把经户撒开往弄璋时,太阳一路跟随,给予我们这座边境小城最后的恩惠。天空是敞亮的蓝色,我想称之为“陇川蓝”。从远处看,白云借着山脉的力量继续生长,替山脉完成了此生都不能到达的高度。路左侧是大片大片的稻田,秧苗的新绿连成一片绿海,偶尔有人着彩衣浮在海浪中,海浪一直延伸至远方地处世界边缘的暗色山系处。右侧是连绵不断的芭蕉林,硕大的芭蕉叶一次次替陇川挽留我们。无论我们换哪一个方向、走哪一条道,云山始终在我前面,看着我、等着我、陪着我,这对我来说是很感动的时刻。我真的想为眼前这座云山倾尽所有努力去奔跑,哪怕最后只能在它扎根的山脚抬头看一看云顶,我也愿意。

到达盈江境内,天已经完全黑了,两公里外大盈江仍然在不分昼夜地奔向伊洛瓦底江。我休息了五个小时,就匆匆赶去岸边。我想陪大盈江走一走。江水浑浊,芦苇胡乱地扎在水里,靠近根部的地方是枯草的黄色,或者说是大盈江给予了它江水一样的颜色。对面是沿江岸蜿蜒的凤尾竹林,在并不敞亮的晨光下呈墨绿色,像暗影一样随江水游动。芦苇、野草、泥土、竹子等各种野性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我感觉到所有的植物,一株株、一棵棵、一丛丛地醒过来,环绕在我周边。此刻,晨光被禁锢在水中,水声、风声、树叶声都突然消失,我在一片静默中,感受着来自生命旷野生机勃勃的力量。甚至有一瞬间,我和这无穷无尽的野性融为了一体,或者说这野性也曾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无声地回响着。

如果说来时是瑞丽江一路送我到河流的去处,那返程便是大盈江一路指引我走向河流的来处。但我到底没有走到尖高山,才过芒章乡,我们就转向了和顺方向。当我一步步远离大盈江时,忽然想起了英国女作家奥利维娅·莱恩,她沿着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沉的乌斯河独行四十二英里,从源头一直走到入海口,写下:“一条河流不仅流过空间,也会穿越时间。河流是纵向延伸的曲线,而历史则是点缀在河流每个节点上的坐标点。每一个坐标点都是过去某个时间点上的人物和故事,时间流走,河流和泥沙洗刷和覆盖了一切。”我始终相信,河流是流动的历史,它知道一切,所有流淌的空间和时间,所有途经河流的万物,都在河流的记忆中永存。在我沿着西南边陲的小镇蜿蜒而行时,总有河流在侧,渔泡江、西洱河、黑惠江、澜沧江、怒江、龙川江、西沙河、瑞丽江、芒市大河、大盈江、南底河、槟榔江一次次流向我,我亦不厌其烦一次次走到河岸边,走到流水中。

河畔的生命线

畹町是傣语译音,太阳当顶之意。我沿着畹町河从索阳驱车至畹町口岸国门时,太阳正高悬在上方,影子如泄了气的皮球挂在我脚边。不远处就是界河,但河水孱弱,几乎听不到流水声。从畹町口岸国门往果敢方向看去,畹町桥的界碑就立于国门的左侧。不远处的九谷境内,四五个缅甸小朋友正在你追我赶,一个穿黄色棉裙的女孩从缓坡跑向畹町口岸国门,在畹町桥属缅甸的区域赫然停下,她已经能清楚地判断自己可以涉足的范围。当年周恩来总理、贺龙副总理和缅甸的吴巴瑞总理就是从曼德勒乘车至九谷,过畹町桥入境的。如今,畹町桥及界碑在靠缅甸一侧,只能透过国门远远看着“畹町桥”这三个金色大字在灰白色的石碑上闪闪发光。这是320国道的终点,亦是史迪威公路通向中国的起点。此刻我们正踩在十六万远征军的足迹上,他们当年就是从这里奋不顾身奔赴缅甸作战,脚印覆盖脚印,希望碾压希望,生命在巨大的漩涡中颠簸不休,数以万计的将士再也没能踏过畹町桥,回到祖国的怀抱中,只能在野人山、同古、八莫、木姐等地,经受瘴气侵袭、蚂蟥吸血、蚂蚁噬骨后长眠于异国他乡。

我远远看着穿黄色棉裙的女孩,她也远远看向我的这边,然后转身跑开。有一瞬间,我很想追过去,站在畹町桥上看一看界河,甚至再往前走一走,走到滇缅公路真正的终点。我知道再往前就是贵概,克钦族姑娘们会穿着鲜红的裙子跳舞,裙子上蓝色、粉色、黄色的花朵图案也会随之飞舞,银镯、银项圈和夸张的银耳饰撞击在一起,带着一种坚硬的美感。再往前是纳万赛村,一个地图上并不存在的“老虎饮水地”,隐匿在这儿的克钦族人自诩是老虎的后人,每当他们的后代出生时,必须在森林中摆满啤酒与虎同贺,否则孩子就会逐渐虚弱,直至变成尘埃和灰烬。再往前,过了兴威就是腊戌了,滇缅公路的终点。这条全长1146.1公里(中国段959.4公里,缅甸段186.7公里)的滇缅公路越过苍山、怒山、高黎贡山等险峰,跨过漾濞江、澜沧江、怒江等急流,终于在这里完成了它的使命。

滇缅公路的很多路段已近乎荒废,荒草和乱石不再退让,野蛮地占据着这条仅耗时九个月建成的“战争输血管”,如同堵塞在动脉中的血栓,令“血管”老化、废弃。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呼嗷,呼嗷……仿佛在替那些曾经挣扎并长眠于此的尸骨喊魂。据统计,在整个筑路过程中,仅是死于爆破、坠崖、落江、塌方和疟疾的就超过三千人,“这里每一公里都铺有滇西各族人民的生命和血汗,每一英里就有两座墓碑”。他们被洪流、利石、刺丛等撕碎,带着他们对寒冷、饥饿、死亡的记忆以奔跑状、挣扎状、坠落状等姿态永远留在了这条道路上。其中更多的是老年人、妇女和儿童,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替从军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建造了这条奇特的“妇孺公路”。八十多年前,香港《大公报》记者萧乾在讯息中写下:“如果你有机会到这里旅行,你别忘了听听车轮下面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为这条公路捐躯者的白骨,是构成历史必不可少的原料。”如今,白骨依旧在,这条收尸、抬尸、驮尸、埋尸的血线,却已经在岁月的推挤中挪到了舞台的后方。

是的,这不仅是血肉筑成的道路,更是运送尸体的血线。仰光失守后,敌军从畹町桥长驱直入,无数中国远征军将士死于保护滇缅公路畅通的战斗,无数平民百姓死于畹町、龙陵等地失守后的轰炸、鼠疫和霍乱。有人用担架抬尸,有人用马驮尸,有人用皮卡运送尸体,还有很多无人运送的尸体以平躺、弯曲、侧卧、坐立等姿势永远成了这条道路的一部分。

我们走遍了整个畹町。硕大的椰子树立于道路两旁,古旧的法式建筑像步履蹒跚的老人,风尘仆仆地挣扎在时间的长河中。钟楼、世界邮票博物馆、国际邮件互换局旧址等民国时期的建筑依然林立在侧,庄重矗立的十六米高的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纪念碑依然以文字、图像等方式再现了南侨机工运输物资、支援抗战的故事,“二战挥戈山河壮,一桥连接胞波情”,大理石牌坊上的蓝色大字依然倔强地宣示着边关名镇迟暮的风姿。夕阳西下,我们沿着畹江路一步步退出这座曾经的“内地小香港”,向遮放方向前行。

据说当年国民革命军第5军第2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的尸体从遮放运回腾冲的时候,所有的攀枝花突然开放,火红的花朵连成一片沿滇缅大道向天空开拔,一路浩浩荡荡燃烧至腾冲。遮放,有这样一种解释:遮为城镇,放为红玫瑰色,遮放即是艳丽的城。虽然我到达遮放时,攀枝花早已开败,没能看到这片绿色原野上攀枝花连成的血色命脉,但攀枝花浩荡、放肆的红,仍让我对此深信不疑:坐落于芒市西南部的遮放镇就是一座艳丽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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