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大均的异想世界
作者: 庄越之草语:花渡头
过了春分,日与夜的交界渐渐下沉,黄昏变得冗长。
路边稀稀疏疏的成行灌木,突然开出一种奇丽的小黄花,浓密的花瓣弱化了木质的存在,流淌成一条悬空的花的溪流,在人世间穿行,偶尔鱼儿从溪流中跃起,枝叶弹动如水花和涟漪,那是栖于树上小鸟飞去的痕迹。这种黄色饱和度高,喷薄而出,很现代主义,没有一点传统色系的温柔、敦厚、蕴藉、淡雅。小黄花叫黄花风铃木,从遥远的美洲舶来的品种,还有一种淡紫色的叫紫花风铃木,就没有这么强的氛围感。
黄昏消逝,东边升起一轮明月,晚风无边无际,来自非洲马达加斯加的小叶榄仁如下雨一般落下水滴状的黄叶。下班的车流,红色的尾灯和白色的头灯,串成长长的绵延的不均等的双色珠链,大地有一种烟尘四起的繁忙和空虚,人间有一种奋斗到底的高亢与悲壮,永远向前,不得停歇,这里是广东。
三百多年前,番禺人屈大均开始密集地使用“广东”代替“岭南”来指认这片土地,他写了一本厚厚的《广东新语》,来描述大陆的南端、他的故乡。广东,古县治广信之东,这是个不寻常的用法。广东相对于岭南,视角从南北转换为东西,或许正是一种自我觉醒和身份确认。
二十六岁的屈大均,剃去长发,披上缁衣,为反清复明奔走四方。他北游关中、山西,入会稽,至南京谒明孝陵,又一路向北直达北京,登景山寻得崇祯死所哭拜,再到辽东凭吊袁崇焕督师故垒。后人称他为广东的徐霞客,实在是太庸俗和粗暴的比附。同样是山河间行走的旅人,徐霞客关心的是华山的雪、云南的云这样的古老恒久之物,屈大均胸怀的是往圣、绝学和故国,他一路联络复国志士,试图续写明王朝的青史,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何其庄严的宏愿。
古人死于羁旅之中的很多,有的在舟楫上度过一生,有的牵着马辔而终老,但是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复国的梦想破灭之后,屈大均将目光从故国和经史上移开,去关注广东的风和雷,山与月,云霞和海潮,稻香与虫鸣。《广东新语》以《天语》《地语》《山语》《人语》《木语》《草语》等命名诸卷,描述南国风物掌故,甚至有一卷叫《坟语》,记述各种古墓,岭南土著或者外来英豪的埋骨之所。书中所述,是天籁,是大地深处的律动,是万千生灵的吟唱,将主体让渡于叙述的对象,他把自己当成一个述而不作的记录者。
他也写到许多故乡的花:
广州有花渡头,在五羊门南岸。广州花贩,每日分载素馨至城,从此上舟,故名花渡头。花谓素馨也。花田亦止以素馨名也。
(《广东新语·草语·素馨》)
素馨花是什么样的?我没有见过,或者见过了也不认识。顾名思义,应该是洁白、芬芳、轻盈的小花,让人想起茉莉。它是中国土生土长的花卉,据传是汉大夫陆贾从中原传入岭南,而后在珠江的南岸盛开了两千年,在岭南史籍上无数次地绽放,广州人把它簪在头上、别在襟上、穿起来围在颈上,甚至供在佛像前,可见喜爱之甚。相较于木棉,它本更有资格成为广东的省花。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素馨花在广州已非常稀少,难得一见了。是什么原因,使它遽然退出了人们的生活?莫可究诘。
以前,我在植物学上的认知简直是个文盲,除了不认识素馨花,长时间分不清海棠和月季,直到去年才认识了栀子花。我听过一位年轻哲学家的课,他说自己对花草的名字一无所知。有一次,两位植物学系的师姐带他去上海植物园玩,双色冰激凌酢浆草、天南星、火焰兰、血红夜花凤梨……那些奇特而美丽的名词从师姐的口中流淌而出,与角落里的某叶小草、某朵小花相连,他感觉黑暗蒙昧的世界被点亮了。我想,世界之所以被照亮,可能是因为师姐长得漂亮,更重要的是因为万物被认知、被命名、被理性之光照彻,这不就是启蒙吗?
这两年,拍照识花的手机应用渐渐多起来,咔嚓一下,自动识别特征,从庞大的资料库中找出匹配度高的植物,供人对照辨认,托科技的福,我关于植物的知识也渐渐多了起来。朋友乌鸦在广东村落的荒野里头开辟了一处“诗经花园”,立志种植《诗经》中的植物,如卷耳、茅、芍药、木瓜、桃花之类,听起来美妙无比,仿佛又是一次名与实的指涉、能指与所指的印证。我兴冲冲跑去看,却见到好看的植物都长得不好,不好看的植物倒是四处蔓延、生机勃勃,与周边的野草连成一片,分辨不出。我想,这里本来就不是《诗经》的故乡,也不是唐诗宋词发光的舞台,那些在典籍和诗词中名扬千古的草木,在广东往往少见且丑,杨柳也是这样。岭南没什么柳树,有时候在河边看到几株移植的柳树,不知道什么品种,枝条较硬较短,先往上长,末梢下垂,枝叶稀疏,像个野孩子,没什么看头。去过几趟江浙,看那河畔成行的垂柳,柔柔的枝条披下,织成一片没有空隙的柳色帷幕,在日光下、在春风中、在人心上荡漾,好看极了。“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杨柳绾别离。”这些青碧轻柔的悲哀句子,一一在心头流过。
对杨柳来说,广东只能是令其水土不服的蛮荒和异乡。它来到广东,是一种贬谪。广东长得好的草木,如黄花风铃木、小叶榄仁、凤凰木,都是舶来品,有一种近代色彩和世界主义的气质,在古籍中无从追溯。
有一次,我发现街边架子上的花盆里竟然种了紫藤萝,少年时学画画的时候,白头发的老师掐下带露水的一枝花让我们写生。他说紫藤萝多为浅紫,唯独年轻的时候在云南见过一种冰蓝色的藤花,极为惊艳,我调出颜色,他画了一瓣,作为示范,自己也呆呆看了好久,仿佛想起往事。
云南也是南方,与广东截然不同的南方,南方不止一种。
虫语:群蚁来朝
两千多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外来的花木、虫豸、鸟兽、病毒和观念,面目狰狞或者温和柔顺,义正词严或者歇斯底里,从南洋、中东、欧罗巴、美洲和非洲,经由漫长的海路或陆路抵达广东,落地生根,绵延北上,或者水土不服而死。在北半球,从南到北,越靠近赤道,哺乳动物越来越小,虫子越来越大,大致如此。
我的朋友光蠊兄,微信头像是一只卡通大蟑螂。他平头、圆脸、质朴、讷言,安静沉默得像一棵城市中的树。树在城市中,是其他人造之物的点缀和陪衬。只有在荒野与山林之中,天上大风,树声如潮,树才显出它坚韧、伟岸和浩荡的生命力。我与他交流过关于对蟑螂的认知,这种乌黑油亮、硕大强健、精力旺盛的古老生灵,经常在广东人的生活场景中突然冒出,两根触角颤颤巍巍,引发旁人愤怒或者尖叫。谈及蟑螂的时候,他像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大声疾呼,语气急促起来,面红耳赤地辩明人类对蟑螂的种种误解,认真而执着。大概要干成一件什么事,总得有这么一点性格。如果凡事无所谓,蟑螂冒头,打死便是,美洲大蠊和德国小蠊在习性上的区别,跟我有什么关系?于本人而言倒是很轻松,但这样的人多了,人类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我整理了他对蟑螂的认知,罗列如下:
一、大自然中有三千多种蟑螂,室内蟑螂不过十来种;
二、蟑螂食腐,是大自然的清洁工,是生态链的重要一环;
三、如果你的家里出现了蟑螂,证明卫生出现了严重的问题,那是你的责任;
四、不管是谁的责任,蟑螂出现在家里,还是要打死的;
五、防治蟑螂,有一种德国的药特别好用,蟑螂碰到了会生病,变得鲜美可口,并且拖到回巢才死去,然后经全家分食而绝户。
光蠊兄是植物学出身,他的导师,却是国内著名的蟑螂研究权威。他曾经在检验检疫部门工作,每天要检查无数漂洋过海而来、从通关口岸涌入的集装箱,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就藏着来自非洲的环尾蜥或者来自美洲的长戟大兜虫。恶名昭著的红火蚁就是在二十一世纪初期,从南美入侵广东的。红火蚁的毒液能让人的皮肤有灼伤感甚至休克死亡,红火蚁出现的地带,本地蚂蚁多样性急剧下降,一次失守造成了巨大的危害,可见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他和他的前同事们,像坚守城池的战士,面对的是无处不在或者匿形潜行的虫族远征大军,这样去想,有一种末日科幻的悲壮感。在他工作的实验室,收藏了一整套各个种类的蟑螂标本,大大小小,长触角短脚,圆头的尖头的,能飞的不能飞的,非常震撼。
广东尽管不是蟑螂的故乡,但却有蟑螂的图腾。广州林立的高楼之中,有一栋大楼的三角形楼顶,闪烁着两个圆形的眼睛一样的红色LOGO,在夜色中发出威严的慑人的光。路过的人都惊呼:没想到广东的蟑螂有一栋楼这么高!也有人说,蟑螂之神会保佑每一个远行的广东孩子。
广东不但有蟑螂之神,还有蚂蚁之神。屈大均说:“潮州大马蚁山,有蚁祖庙,岁五月,群蚁来朝。”这条记载让我感到很亲切:第一、我就是潮州人,虽然我不曾听过这个蚁祖庙,毕竟距离屈大均的年代,已经过去三百多年,这个庙很可能早就湮没在时间洪流之中;第二、蚂蚁大概是我最亲近的昆虫了。我对昆虫的恐惧,与年龄的增长是成反比的,小时候在老屋的庭院中,我曾经把一只只的蚂蚁塞入蜗牛的壳中,也还记得葡萄虫胖乎乎软绵绵的手感,大了之后,反而对各种虫子敬而远之。年岁渐大,我认识到杀戮和养育都并非易事,但愿蚁祖能宽恕年幼的我对它们的子孙造下的杀孽。
我还记得小时候所见到的一只蜘蛛。
大概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天色很淡,山色青碧,有软绵绵的云。我们一家和父亲的好友一家相约远足,目的地是一座深山中的古庙,虽然偏远,但是香火很旺。那家人里面有个姐姐,长得秀气,成绩好,在读当地最好的高中。这样的旅行自然是愉快舒畅的,我们几个小孩在山路上走啊走,突然在路边发现一只巨大的蜘蛛,身子就有小孩拳头大,色彩斑斓,长脚,没有绒毛,有金属质感。蛛网比我的个子还高,像八卦,有一种玄奥的味道。蜘蛛安安静静地待在网中央,没有显示出什么攻击性,也没有逃跑的意思。大人们也围了上来,我们隔着安全的距离观赏,惊奇、赞叹、议论纷纷。后面的旅途,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庙里的斋饭很香,米饭是用柴火燎黑的大铁锅烧出来的,豆粉做成的素鸡腿,鲜味浓郁,口感逼真,估计也是入山太深,走远路饿坏了。
后面我听父亲说起,当时友人家的女儿,因为感情的缘故,心理出了问题,到古庙去,正是准备请方丈开导一下,这段经过,小孩子毫不知情,也无需知情。我想知道方丈修为如何,开解是否有效果,又不敢问出口。父亲却说:“方丈叫什么松来着,小学跟我是一个班的,成绩很差,经常逃课。那次最后给他塞了个红包,五百块,不算少。”
往事落满尘埃,许久之后再想起,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听说她后来没有参加高考,如今还待在家里,很少出门,不曾嫁人生子。我不想牵强地把那只蜘蛛解读成命运的征兆或者隐喻。后来听到有人说,蜘蛛捕猎的姿态并不凶残,反而酷似极端的爱。这不由让我想起那只蜘蛛,想起那段远游。我忽然醒悟,那只既非征兆又非隐喻、路边风景一般的蜘蛛,原是记忆之河水面上的浮标,标记着水底之下那一段我不忍提起又不愿忘却的往事。
蜘蛛不是昆虫,是节肢动物。但是屈大均不清楚现代生物的分类,他按照“蠃鳞毛羽昆”的五虫分类法,把蛇、水母甚至大虾都归入《虫语》中。他还写到禾虫,禾虫是季节性很强的难得美味,有点像长满小脚的蚯蚓,金黄带红杂绿,虫身丰腴,含浆饱满,只有在农历的三月、四月和八月的初一、十五大潮时才出来。我如今为稻粱谋的伶仃洋畔香山一带,就是禾虫产地之一。
以初一二及十五六,乘大潮断节而出,浮游田上。网取之,得醋则白浆自出,以白米泔滤过,蒸为膏,甘美益人,盖得稻之精华者也。其腌为脯作醯酱,则贫者之食也。
(《广东新语·虫语·禾虫》)
一个初夏的夜晚,我开车经过一片广漠的田野,远处就是珠江入海口,正是涨潮的时候。半人高的草丛之中藏着虫子的世界,虫声盛大,充斥天地,高亢处如创世纪,悲怆处如失乐园。那时正是禾虫上市的季节,我想象着清澈的咸淡水映出银色的月光,水面之上吹拂着南国的海风,水面之下正孕育着、涌动着无数的禾虫,那是三百多年前的风景。
禾虫外貌可怖,对水质要求却很高,有一点点污染就无法存活,自然也越来越少。如今禾虫上市的时候,一斤卖到一百多二百块,早已不是“贫者之食”。
季语:铁飓风
季语,是俳句中点明季节的词语,如春一番、若叶、蝉时雨,那么广东春天的季语,则是倒春寒、黄花风铃木、潮湿之墙和铁飓风。
每年冬天即将结束、春节临近的时候,走在街上,风和阳光都很冷,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花市的桃花都开了,有一种寂寞的意味。热闹的是故乡,这里是许多人的异乡,有时候寂寞让人自在,寂寞也是享受。
谙熟史料的屈大均意识到,在他的年代,广东比古代更冷了,连省尾国角的潮州都下起了“厚尺许”的雪。他不知道明清小冰期早已降临,四百多年前的寒冷袭击了万里疆域,变冷的岂止是广东,还有人心,量变引起质变,间接导致了明王朝的覆灭。他认为地气随人而转,广东春寒,是北人南来的缘故,这是很有趣味的异想,人竟然能以这种方式去影响一地的风物。只是移民的年代与冰期的寒流重合,实际上是倒果为因——北方苦寒,人口南下,在中国人口大迁徙中上演了无数次。按照“地气随人转”的逻辑推演,当下广东最冷的应该是深圳,因为“来了就是深圳人”,深圳的北人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