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猫头鹰在黄昏起飞
作者: 羊一母亲独自栖身的岭南小镇,黄昏总是冗长,琥珀色的天空藏身在挤成堆的楼房后面,人若是站在巷子里,透过缝隙,头顶只有一块小小的天空压下来,这里瞥见的黄昏,在我眼里一直都显得荒凉乏味。
而从母亲向本地胖女人租下的二楼单间一个窗户望出去,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夕阳被一幢幢紧贴着的建筑完全遮挡住了。五楼以下的住户日日笼罩在昏暗的日子里,置身在这样的空间,黄昏来临的时候,与我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关系。
母亲算是逃到岭南来的,从故乡出发,她一生中逃离过两次。
一次是她十来岁的时候,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父独自拉扯一大家子,家中日子难过,她便跟随村里人前往岭南打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当她结束了与父亲的生活,将我塞到了山上姨娘家后,再次回归岭南,而我之所以能被故乡留下来,是因为不得在老家继续求学。
这一走,她几乎不肯再回到故乡,任凭亲人如何呼喊,母亲也无动于衷。
所以在我日渐长大的日子里,我与故乡就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一方面,我自小在故乡的山林草地里野惯了,整个童年乃至长大后的记忆都离不开那片土地;而另一方面,我在故乡的遭遇以及母亲延续给儿时的我的命运,常促使我暗暗生出逃离故乡的心思。
母亲逃离了故乡两次,而我只有一次。其实说逃离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在我的母亲那里,她不这般看待自己的出走,她对故乡有着深深的眷恋,只不过母亲在故乡一无所有,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到那个满是亲人,却又轻飘飘的故乡。
母亲和父亲分开,走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我,母亲什么也没要,而父亲也什么都没给,母亲回到故乡是没有落脚之地的。不得已回来办事,母亲也只能回舅舅家,可老家的风俗,女子出嫁后再回娘家就成了客人,“客居”在自己的故乡,似乎令母亲不自在。而且不知为何,只要在祖屋的房子中躺下,母亲总是会做骇人的梦,她不得不长久在外漂泊。
有将近三十年,母亲都躲在岭南,母亲在外漂泊的时候,我在故乡也没有根。尤其是被塞进姨娘家后,尽管姨娘待我极好,我却不由冒出寄人篱下的滋味,一心想离开,去母亲身边,去任何地方都好。我在二十岁的时候逃离故乡,我考取了异乡的大学,而等我工作后,渐渐地,故乡我也回不去了,故乡没有母亲,自然也没有我的落脚之地。
很奇怪的一件事,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童年中的那块大地一直是我灵感的潜伏地,里面的人,里面的草木我都忘却不了,只是不知为何,故乡的山河草木给我一种感觉,故乡的人和事又给我相反的一种。
对我而言,故乡似乎也无法自在地回去,于是我跑得多的就是母亲在岭南小镇的家。她常年在岭南的各个小镇辗转,早年间,没有固定的居住地,我们小小的家总是流动着,直到近些年,她停了下来,可在熟悉的镇子上,她也要变换着从一个单间搬到另一个单间。
单身的母亲独自在异乡,为了养育女儿而奔波,似乎单调乏味的小镇也成了她躲避他人眼光的避难所。我不常在母亲身边待着,早年间,我在远离她的地方求学,异乡的小镇是我和母亲的家,偶尔我们在小镇团聚。
母亲会在黄昏中往家赶,更多的时候,她冒着夜色踩着自行车回家,夜晚的风在空旷的小镇外晃荡,碰到坚硬的建筑物时就被吞噬了大半,留给小镇的只有凝固的、独属于这里的气息。
小镇的人们会在夜色中跑到广场、街道上透气,他们的行为重复,并以此为乐。此时街道会被小商贩占据,噪杂的音乐,复杂的食物味道在街道两边扩散,在女人们大惊失色的尖叫声中,时不时一只老鼠会从低矮的草丛、灌木丛中钻出来,又在人们一致的喊叫声中逃窜离场。
我不爱将自己放到夜晚的街道中去,总在家中等着母亲放工。但密密麻麻的楼房中,属于母亲的那一个格子间,黄昏前就被一股热浪包裹着,夜里也消散不去。一年中有几个炎热的日子最是难挨,在我们的单间里,我一宿一宿睡不着,沉闷的热气在房间萦绕,我只能不停用凉水擦拭身体缓解闷热,母亲或是见识多了这样的处境,总在我燥热难耐时响起轻微的鼾声。
如若不是本该沉沉睡去的时刻,我清醒着,也不会轻易发觉母亲的异常。
一个夜里,我躺在冒着热气的床板上煎熬,母亲却翻身坐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一开始我以为母亲也是被热到了,做出怪异的举动,她朝着床尾的方向摸了几下,又换了一个方向捣鼓了一番后,扑通一声躺回了原来的地方。我试探性地叫唤,母亲却似没有听到,一动不动,没多久,我的耳边再次响起母亲轻微的呼吸声。
快到凌晨的时候,母亲又一次起来了。她坐着就朝我的被窝里伸手,另一只手向床沿的地方摸过去,我继续叫母亲,可房间里除了巨大的风扇声,再无回音。母亲掀开自己的被子,又爬到床的另一边翻找,窗外幽暗的路灯照到母亲脸上,她的眼睛似闭似睁,木讷地盯着前方,我怯生生地问:“你干什么呢?”
“金子,我找……金子。”母亲终于回话了,但她的声音不连续,颤巍巍的,我隐约听到了她说要找东西,找一块金子。
“什么金子呀?”我顺着母亲的话,满是疑惑。加上母亲那痴痴的神态,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但一想到是自己的母亲,又压了回去。
“金子……在……这里的……”母亲的声音变得模糊,我扯着耳朵使劲拼凑她断断续续的字眼,再继续问她话,她就不再搭理我了,作势要跳到床下去。我不敢触碰她,于是壮着胆子喊了一句“在这里呀”,母亲把身子转了过来,我继续哄道:“你过来睡,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
母亲摸摸凌乱的头发,左右扫视一圈后躺下了。凌晨的房间热浪已消了大半,我却困意全无,我想起母亲老早就跟我提过夜晚的事情——起来找东西,她只跟我说不用害怕,她睡着睡着可能会起来。
我一下子还没有懂母亲的意思,直到这个夜晚我才明白母亲指的是梦游。可母亲没有说梦游,而是说找东西,我意识到什么事情不对劲,那个一直缠着母亲的梦并没有远去。
十多年前,姨娘家的姐姐来母亲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的我还在老家上学,姐姐见到我后怜悯地望着我,吞吞吐吐地说:“没事多关心一下你的母亲,她不容易。”
姐姐不肯吐露再多,我偷偷去听她和姨娘的话,才知道姐姐借住的时候被母亲晚上的举动惊吓到了。母亲从床上爬起来后便在家里的各个抽屉翻找,又把枕头掀开,把凉席卷到一边,拼命撕扯着被褥,母亲嘴里喃喃自语,根本听不见姐姐的呼喊,她只好怯懦地躺回到床上,将身体对着墙壁,大气不敢出,时不时回头瞟一眼满房间转悠的我的母亲,直到夜晚晃荡的人将凉席卷回来,整好被子睡下,一切才安静下来。
“像一只到了夜晚就有动静的猫头鹰,”姐姐对着姨娘诉苦,“太频繁了,把灯打开了她都不会醒来。小姨当时的眼睛也跟晚上的猫头鹰一样的,眼神凝在一处,不搭理任何人。一开始吓得我都不敢睡觉,小姨给我讲了缘由后才好一些,想想小姨的命运,也确实坎坷得很……”
姐姐口中母亲的命运,我大致知情,母亲的命运和我的命运在早年是重合的。但母亲是一个善于隐瞒自己苦难的人,很多经历我都是后知后觉,我想她是怕把自己的苦延续到我身上,而时常沉默着。
母亲出生在一个子女众多的家庭,尽管她是最小最受庇护的那个孩子,但所处的年代艰难,生活又总是一次次给这个贫困的家庭压上更重的担子,她只好早早就去岭南打工。或许苦难是会压制住一个人的真性情罢,外祖父跟前的母亲向来是最顺从的,但远离了故乡后,她的主意渐渐大了起来,不顾家人的阻拦独自在岭南成了家。
成家后第二年,母亲生下了姐姐,我的生父盼望一个男孩子,在我跟着姐姐相继出生后,他便产生了将我送出去的想法。母亲跟我回忆过,生父早就计划好了,母亲在家中生产完,刚从昏睡中醒过来,生父就坐在床边,说家族中的人为我找了一对无孩子的老夫妻,老夫妻已经送来了一笔微薄的营养钱,算是定下了我。生父的决心坚定,每每外出,他会将姐姐扛在肩上,而我他一次都不肯触碰,我想他是怕有了感情,无法洒脱地将我送出去。母亲便是在这一年抱着我离开的,尽管生父苦苦哀求,并许诺将我留下来,母亲也不回头。生父对我的母亲是好的,我不知道母亲是为了我,还是旁的缘由毅然打发走了他。生父那片地方有着令母亲不适的风俗,男人在家照顾孩子,而最繁重劳累的活计全是女人去干,母亲要在太阳毒辣的时候去田间劳作,去顾果园的林木,生父偶尔还是会陪着母亲,但不多。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荒凉的小山村,一切的不适从和孩子即将被送走的命运袭击着这个女人,母亲终是带着我走了。自此,父亲和姐姐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只是没想到这一分别,我和姐姐的再次见面是将近二十年后。
从记事起,我躺在母亲怀里,她会深沉地和我讲起当年的事情,只要一提到我那素未谋面的姐姐,母亲总是抱紧我,泪流满面。
我有时候不得不怀疑,那种逃离故乡的冲动,在我心里暗暗滋长的根源是不是在这里。在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母亲就带着我逃离了我出生的小山村,留下来或者被带走,我的命运必然是截然不同的,对于母亲来说也是一样。
命运的道路很难说清楚,没有被选择的那条不一定就是最坏的,而一个人选择踏入的那条也并不会因为被选择而变得有所不同,如果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没有觉醒的话,她无论避开哪一条命运的道路,其实都是在走一条路。
这些是在很久以后,我看到母亲仍旧在重复的命运中挣扎,在我自己感知了命运递过来的分量后,才渐渐有所意会。
我的母亲,无论选择怎样的人生,有一件事情一直没变过,她从来都将我带着,也时常会想起自己的大女儿,那个自小便离开了母亲的孩子。不过尽管只带走了一个孩子,但贫穷且善良的母亲总是要先去惦记生计,空不出时间惦念人,巨大的生活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也渐渐有了在夜里起来翻找的毛病。只是对于母亲的离奇行为,我都是听人谈起,真正第一次见到便是在那闷热得无法入眠的晚上。我在心里暗暗思忖,母亲频繁在梦中寻找的金子,是她潜意识中对何种事物的执念,是远远不够用的生活钱,还是她的大女儿,或者其他?
夜里的母亲,在我的眼里是另一个她,一个释放了压制在白日里的真实的她。夜里的她察觉出了被埋藏起来的东西,可白天的母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在我们聊起她梦游后找东西的事情时,她总是在一开始显得闪躲。
“你昨夜梦游了!”我轻轻地对着母亲,偏着头笑。
“不会,我不记得做过梦。”
“你说要起来找金子。”看着故作轻松的我,母亲本来不信,直到我说出找金子。
“我说金子了,我怎么会说金子呢?”母亲叹了一口气,“吓到你没?”
我摇摇头。
“我知道,我吓到过别人,我控制不住。你上中学那会儿,每个月夜里我都会起来几次,月底的时候,枕头里有一个信封,装着从工厂领来的现金,有时我还会特意缝进被子里,我总是梦到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闯进来,把我们的生活钱偷走了。我着急啊,被偷走了怎么给你打学费呢!梦里的一切太真实了,我以为自己被惊醒了就拼命地找,可就是找不到……”
母亲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那些从我中学起,她独自一人承受着的,不忍心将我卷进来而对我缄口的事情,而直到我出来工作前,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或许这就是大多数母亲的天性罢。
母亲想将自己的命运与我的分割开,好让我能在命运的荒原中少一些分量。不过那时的我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对于母亲,我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也有一种与母亲一样的对命运和一些人的抱怨。
母亲回忆往事的语调细长,情绪激烈,我握住了母亲粗糙而松软的手。
“那时候夜里的梦,你到了白天也记得?”
“有时候记得,大多时候不会,一觉醒来发觉房子里乱糟糟的,我就知道夜里又梦游了。”我满脸担忧地瞧着母亲,“都是在现金领回后的几天,有时候家中的一切有条不紊,我也会感到疲惫,许是起来找过罢。”
“你好能干,白天忙完,晚上也不放过。”我试图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母亲和我对着眼笑了。
“你不应该是找钱吗?怎么会找金子呢?”我暗暗觉得母亲的“金子”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