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朋友

作者: 叶墟柏

1

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小镇边上,我家被荒野围了个半圆。那时候,我就很喜欢泥土,喜欢泥土上的一切,喜欢泥土里的一切。我长大之后,还是这样。

泥土,总是让我感到安宁和喜悦。

青苔、落叶,蜗牛、蚯蚓,小草、开黄花的蒲公英,跳来跳去的蚱蜢,还有我不认识的长着一百只脚的虫子。

在我十岁之前,我常常坐在我家院子外面的荒地里,拔开草丛,挖开泥土,看看能找到什么宝贝。我经常在手心握着几朵小花、一块青苔,一只小蜗牛、一条小蚯蚓,回家去。带着十个指甲缝的泥巴,和裤子上的泥泞。

妈妈会大声骂我,因为她又要费力洗衣服。

当我长大了,我还是时不时会翻开泥土,和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打交道,有时还是会弄得脏兮兮。但是我已经离开妈妈,独立生活,用洗衣机洗衣服。不会再有人骂我了。

2

那一年,就是澳洲的林火此起彼伏,断断续续烧了四五个月的那年,我在澳洲东部,昆士兰州,布里斯班市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农业科学,搞小麦育种。

那一年,我在A2公路边上,遇见了我的朋友,Koora。

她救了我的命。

那一年,九月的第一个周日,我跟着一帮不太熟的同胞,一起骑行在昆士兰州A2公路上。

我养在培养皿里的小麦细胞,在基因编辑后,又死了。就在那之前几天。

它们不想要我插入的那些抗旱抗病毒的基因,不想分化成幼苗、开花结穗、下一代住进育种田里。

这已经是我入学的第十一个月。我一株新的小麦都没有养出来。

系里,澳洲本国人少,外国人反而比较多。印度人、韩国人、日本人、伊朗人、新西兰人、欧洲人。同一届,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农业科学,可不是什么很有钱途的专业。

我不知道可以跟谁一起抱团取暖。

导师对我说,孩子,你应该休息几天。春天来了,穿上裙子,去跳个舞吧,在草地上晒晒太阳。

我的合租室友是中国人,在同校区另一个系读书。她说,下周末,一帮人约着骑行,他们先从城里骑到我们这个校区,第二天再往西骑。你也来吧,散散心。

我就来了。

那天,清晨多云,随后多云转晴。

我们沿着A2公路,自东向西骑行,向着澳洲内陆方向进发。其实澳洲东海岸的绿带,也有几百公里,要穿过这几百公里,才能看到红色的澳洲内陆荒漠。开车也要很长时间,骑行,那更不是一两天就能到内陆。

出发之前,手机天气App上说,当日最高温度二十五摄氏度。但是,骑着骑着,云散日出,太阳炙烤大地。风从我们身后吹来,猛烈,温热,并没有制造一丝凉爽。我再看手机,当日最高温度已经变成了三十二度。

九月本来是南半球温带地区春天第一个月。布里斯班,纬度跟广州差不多,是亚热带气候,春天不太明显。但是,九月初,三十二度?也太过分了。

跟我一起骑行的都是同胞。有人大声骂:“热死人了!今年夏天来这么早?调夏令时,都还要过一个月!”

出发前,大家聊天。有些人还在读书,有些已经工作。都是商务、教育、IT这些,据说是难度不大、需求大、好找工作的专业。

但工作的人,也不是都拿到了澳洲居民签证。

有个在读IT的男生说:“唉,不行就回国呗。回国,找老婆,选择范围还大些。IT的工资,国内还更高些。就算工作找到外省,父母过来看我,也比来这里方便。”

我听着,没有说话。

我想起今年元旦,我入学才两个月,妈妈跟我打电话时说:“这个冬至回乡下,给外婆外公扫墓。发现乡里,圩上,开了一个大超市,打着供销社牌子。”

这话戛然而止,没有下文。

我说:“我知道了。”

我不能回家。妈妈不让我回家去。

我得种出比现有品种抗性更强的小麦,写完该死的论文,通过学术答辩,拿到学位,在澳洲找一份工作,获得居民签证,留下来。

3

我们一边骑行,一边时不时给自己灌水。

我们那天的行程,目标是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大家在那里集合。那些周一要上课、上班的人,在那里休息、吃过东西之后,就应该折返了。剩下有闲、在休假的人,继续往前。

五十公里,我觉得毫无问题。我们大学有两个校区,我们在郊区那个,另一个校区在市里,相距八十公里。我郁闷时,周末经常骑自行车从郊区到市区那个校区去,再骑回来。

但那天也许太热了,我还没有掌握一边骑行一边喝水的技能,总要停下来。骑着骑着,我就落在了最后面。

公路平坦广阔,画着整齐的白线。种着树木的中央隔离带把两个方向的车道完全隔开,周末也没有车流。路上空荡荡。道路两边都是树,一望无际,绿油油的树。好像都是桉树吧。白桉。红柏。树皮浅一点,树皮深一点。

我一个人骑着车,也没有感到害怕。直到风吹来了带火星的树叶。

火,在我身后,路两边的荒野里,烧起来了。

许多一半翠绿一半焦黑的叶子飞过我面前,我伸手抓住一片,然后回头张望。

那景象,我终身难忘。

我身后那一段路,有一点地形起伏。我是从低处看较高处。

火在道路两边,排出了两条扭曲的长线。明亮耀眼的红色火线。在火线之后,树木化为棕红。在火线之前,树木还是绿色。烟雾,灰白、浓稠,固体一样,堆在天上,林木之上,堆积得比林木高许多倍,在风的驱使下,向着绿色压下来。

恶魔的红唇,恶魔的蛋糕。

我从车上摔到地上。

然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火线离我多远?我估计不出,也许十公里,也许二十公里?但风这么大,它很快会烧过来。

我思索几秒。我不能返回。那是找死。

我不能停留在原地。在浓烟和高温之下,无处躲藏,必死无疑。

我只能往前。我距离小镇还有二十多公里。

我疯狂蹬车,一边疯狂给室友打电话。希望她或者其他人已经达到小镇,在小镇上找个好心人,开车过来救我。小镇上总有消防员吧。不然,大家一起开车逃命也行。

电话没有接通。澳大利亚在城区之外,手机没网络信号,垃圾!垃圾!垃圾!

头顶太阳毒辣,背后风带火星,追着我骑了半个小时。风里烧焦的树叶越来越多。我感觉我要中暑昏倒了,我要死在这里了。

“嘿!你快不过火!”有人突然从路边树丛里冒出来,用英语对我大喊,“这附近有个洞,可以躲!”

我摇摇晃晃停下来。

那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女生,肤色挺深,脖子上挂着一个头灯。她说话是本地口音。

我说:“你说什么?!”

“我在那边发现一个袋熊洞,很大。我要去洞里躲着,你要不要来?”

袋熊,澳洲有袋类动物,长得像熊,吃草和草根,以特别能打洞、方形的便便、善用屁股压碎天敌脑袋而闻名。

我知道袋熊。谢天谢地。

4

我丢下了自行车,只是拿上了背包,里面塞着水和食物,跟着那个女生离开了东西方向的公路。我们在树林和草丛中跌跌撞撞,往南走了五分钟。

而火就在我们左侧,不断向我们逼近。我已经能闻到木头烧焦的气息。它离我们,不太远了。

她在附近十米内没有什么树的一个地方停下来,拨开了一大丛草,一个向下倾斜的洞口显出来。

她说:“这里。”说完,把头灯往上拉,戴在额头上,当先钻了进去。

她比我矮一点,但是至少有一个半我那么宽。

她能钻进去,我当然也能。

洞口、洞口附近洞道,比较窄,比我宽不了多少,只能让一个人爬行通过。

洞道先是向下,然后又向上,接着又更深地向下,随后又向上。这时候,洞道变宽了,再往前面一点,出现了分叉口,一左一右。

在分叉口,她毫不犹豫地往左爬去,我也跟着她,跟着她头顶的光。

我鼻腔里充满了土腥味,洞道里到处是干硬的土疙瘩,还有一些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粪团。我没有力气、没有时间觉得恶心。

爬进洞口十几分钟后,我们到达了一个圆圆的大洞,里面垫满干草。干草上,丢着一个拉开的背包,背包里有几瓶矿泉水。

这个洞,甚至能让两个成年女生躺在里面。虽然我们俩都不太高。

“这是哪儿?”我问。

“袋熊的一个卧室。”她说,“这个袋熊洞,有三个卧室。”她指指这个大洞另一头,又指指我们右侧,“后面还有很长。但我想,你应该不想再动了。”

我靠在洞壁上,惊魂未定。

她问:“你要喝水吗?”自己拧开一瓶,喝起来。

我摇摇头。我现在咽不下任何东西。

“这里真能躲过大火?这可是整个林子都烧起来的大火。我们不会被热死?被浓烟呛死?”

她说:“不用担心。袋熊洞,在地下好几米,很大,还绕来绕去,上上下下,烟不会进来。泥土是最好的隔热层,地下不会很热。林火不会在一个地方烧太久。这里都是桉树,桉树叶烧光,火就过去了。”

我借着她头灯的光,第一次认真打量她。

她肤色挺深,有一个宽而大的鼻子,黑色的短发,有点卷。

我觉得,她不像印度裔,也不像非裔。她当然更不像欧裔、东亚裔。澳洲是个移民国家,理论上什么种族族裔都会有,但我在这方面,实属不够见多识广,我猜不出来。但刻意问对方,你祖上是哪里人,有点失礼。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我从中国南方来,在布里斯班一个大学读书,搞小麦育种,周末跟一帮不太熟的朋友出来骑行。

她说,她叫Koora,这个词本来意思是草地。她也住在布里斯班。这几天,她在这儿附近独自徒步。

“我的睡袋和帐篷都丢下了,为了跑得快点。”她叹气,“就剩下头灯、手杖这些轻的东西了。”

之后有一阵,我们相对无言。为了缓解尴尬,我四处瞧。

我探头往洞更深处看了看。黑乎乎的,半米外就看不清了。地上有一坨粪便,看不太清,但气味很足。

我说:“那是袋熊的便便吗?袋熊为什么在卧室门口拉屎?好臭。袋熊吃草,便便不应该这么臭?”

她看了一眼,抓了点土疙瘩丢在上面,把它们盖起来:“那不是袋熊的便便。这个洞已经废弃一阵子了。食肉动物进来过。袋熊会在洞口拉屎,也会在洞里拉屎,这看个体习惯,但不会拉在卧室门口。”

我说:“我以前不知道昆士兰,还有袋熊。我以为,只有澳洲东南部有袋熊。”

“不,以前昆士兰有很多袋熊。北部毛鼻袋熊,比普通袋熊大,是体型最大的袋熊。”她比画了一下,“成体比一米长,比人粗。”

她又说:“现在昆士兰,仅仅国家公园里,还有不少北部毛鼻袋熊。”带着一声轻微叹息。

之后又是沉默。

过了一段时间,也就几分钟,突然多了许多悉悉索索的细小声响。我毛骨悚然,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Koora倒是很镇定,从她背包里抽出了折叠手杖,把它拉长。我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但是一转头,我看见了老鼠、负鼠、甲虫,还有巴掌大的蜘蛛,密密麻麻,出现在这个大洞的洞口。那么大的蜘蛛,是狼蛛吗?

“啊!蜘蛛!”我惨叫。

火,可能已经非常近。地面上,所有小动物都在逃命。我们在这个地下洞网里,袋熊家里,这个卧室门口,狭路相逢。

Koora右手用手杖敲击地面,嘴里念念有词,左手向外挥动。我听不懂她念的是什么。

但这些小虫小鼠,似乎接收到了信号,它们开始往后退,掉头。偶尔有几只还往前爬,她用手杖把它们轻轻一拔。它们摔在几步之外,也就转身爬走。

悉悉索索的声响,一直没有停止。它们在爬行,应该是回到岔路口,往右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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