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霞山上

作者: 陈修歌

那天晚上,雪莹子请我去一趟她家。她说虫茧里有异响,一连几夜惊得人睡不好。我向她解释:这是正常现象,把茧子放置床头,静心等待一场梦吧。

“不,不是因为这个……你来一趟吧。”声音传输线那端欲言又止。我借助场景瞬移,进入雪莹子的房间。虫茧味道扑面而来——类似面包发酵的腐酸,还带有一丝草木清甜。未来得及识别三维图像,场景传输突然中断。眼前落纷纷一场黑白雪花,我的视觉从雪莹子的房间切换回织霞山。

我试图重新连接。“雪莹子,你关掉了我的访问权限吗?”

“没有。”雪莹子的声音像笼着一层雾气。雾气越来越重,她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了。我望向窗外,下雨了。海面宽阔,海浪啃啮着锯齿状的岩石,云层低坠着,乌蒙蒙欲同海际连成一片。织霞山坐落在峡湾里,每次出现风暴天气,山里的各类传输信号就会受到影响。

将长发挽进帽子,再套上厚重的防护服,我推开墨绿色的大门。一层层置茧架陈列眼前,上面饲养着普通梦虫。它们被排列成方阵,个头大小不一,有的是幼虫状态,有的刚刚吐丝,有的则缩在厚重的奶白色茧壳之下,等待出售。普通梦虫价格不高,贵的装在匣子里,要看它们,得再往里走。路上处处是暗门,最后的一扇通过地下河与密室相连。我撑一叶小舟,在几个漩涡处转了几圈,慢悠悠划向下游。立篙,登岸。AI萤火虫纷纷亮起尾灯,从河边沙土里颤悠悠起飞,把黑暗赶走了。

面前的一整面墙壁可看作一张置茧架。这里饲养的梦虫比较特殊,它们被装在一只只琉璃匣子里,备受呵护。通常来说,红木匣子代表实现发财的愿望,紫玻璃匣子象征名气的获得,水晶匣子能令有情人终成眷属,雕花金匣则可以将特异功能赋予梦中。就像青铜器用于陪葬帝王将相,大理石适合雕刻英雄,羊脂玉最宜圈住女人的腕子,我手中这只琉璃匣子自有它的适配之处——梦虫会为VIP客户编织与去世亲人相见的梦。

他们把我这样的人叫做“梦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不再做梦了。生物学家声称,这是因为睡眠过程中,不仅海马体和丘脑各行其是,连前额叶皮层也陷入沉寂——许多与做梦相关的区域不再产生交流——这符合进化论的要求,毕竟生物体要贮存更多精力去应付现实世界。但我的看法不同,这与我的老朋友顾伯达成一致。一切是因为人机接口的使用太泛滥了——一枚小小的芯片接入大脑,海量信息即刻传输成功。知识的获取变得轻而易举,而被省略掉的学习过程恰好对应着缺失的人生经历,这直接导致造梦因子有如空中楼阁,无所依凭。

一些东西在完全失去后,才显示出它的珍贵。人们做梦的欲望从枕头的里面、从天花板的中心、从百肢百骸里冒出来,尤其是在躺进夜晚深处的时刻。它们蠢蠢欲动,有了形状、质量和温度,于天光乍现后,化作一声声无尽喟叹。原来,一场梦抵得上黄金千镒……在梦里,人们可以度过童年写作本上“未来的一天”,变成一头虎头鲸在大西洋深潜,背着装备挖掘女神维纳斯的两条胳膊……梦关乎创造力的获取,情感的急救,还有潜意识里另一个自己的自由。哪怕一场无厘头的噩梦,梦醒后,也会让人生出感悟现实的真谛。

我并非拥有特异功能,真正在造梦的是匣子里的虫子。它们的出现与海底火山运动有关,是织霞山的独有物种。从它们口器中徐徐而出的那条发光的丝,能够编织游走在空间罅隙中的意识碎片,比如转瞬即逝的想法、永不落地的执念、抛向半空的情绪……更多的是一些记忆,宿主往往作古,它们便无家可归,终日在江河山川间游荡,被风撕扯得一片一片,有的就随海风飘来织霞山。在山上时间长了,我开始“看见”它们——无形无声,却能够使蜜蜂惊落沾满肚子的花粉,使树叶纷纷亮出银白色的背面。它们是一种“灵”,像小孩子似的喜欢恶作剧。能够“看见”它们,得益于我“织霞山主人”的身份,我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感受力。在织霞山,大部分时间我是在看书和发呆,听风观雨久了,颇得自然心法。有一次,我从客人送来的一套古书中发现这样的句子:

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呈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我拨开搭在额上的槲叶,去望天上的云彩,看看有没有龙虎状。傍晚,晚霞绚烂,怎么看都是一只凤凰,从北朝南飞,越飞越磅礴。此后,我喜欢上看云,逐渐地,我能从云象里卜出第二天来访客人的模样。一个黄昏时分,云象向我呈现出一位妙龄女子的相貌:柳叶眉,细眼睛,带几分媚态。第二天,雪莹子出现在我面前。真是货不对版:雪莹子长了双杏眼,蓄满天真,毫无风情。两相比对,我比她更像云象中人。我想,可能是我太孤独了,便把书上勾勒的美人投射到云彩上去了。

眼下这间密室,洞顶在不断渗水,有一些打在我的防护装备上,“砰砰”敲出鼓点;另外一些则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汇出一些神秘图案。我打开琉璃匣子,不知名的野花香味如一线清水流到鼻尖,凝住了。我便如堕蕊珠众香深处,忽然心神欲散。定睛细看,那只吃得胖乎乎的梦虫正酣酣睡着。它身体微蜷,一圈圈肉褶疏密得当,口器微微张开着,边缘沾满蜜粉,头角上的褐色斑点连缀得星座一般,颇有玄妙之气。琉璃匣子侧面贴有标签,上面标识着买主的信息。这只梦虫属于雪莹子,会为她吐丝作茧。

我用摄月花的花蜜来喂养梦虫。摄月花通体深红,拥有天生的大嘴巴和大肚子,摄食方式与乡野田畴间的猪笼草类似:心形笼盖和圈状笼唇分泌出一种蜜汁,引诱意识碎片跌入笼身,紧接着,笼身里的腺毛会对其进行吸附、解析、消化。有时候,我会听见琉璃匣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梦虫在咀嚼摄月花花蜜。

为了一场梦,买主们给我大量金银财宝作为定金。我久居织霞山,对身外之物提不起兴趣,只是觉得红宝石和蓝宝石间杂着搭配起来,挂在葱翠的矮松枝上煞是好看,而镂雕的金镯子,能将月色分解成无数亮闪闪的星子。我转动绿色猫儿眼,在一道道溢彩流光中思考出我接下来要收取的东西——人的记忆。

“给我一些你不想要的记忆吧。”我说。我看不惯有些人为所欲为的嚣张姿态,我得让一些事情公平一点。

面前的男人面露难色:“多少钱您尽管开口,我……我实在不想失去任何记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记忆和梦一样,无论好坏,弥足珍贵。

我不动声色,从他的紫玻璃匣子里取出一枚扁圆形的褐色虫卵,丢进脚下少米口袋花的紫色花苞里。它将如普通虫卵一般,接受风吹雨打,会不会长大全凭造化。

“不要。”首富脸颊不受控制地颤动了几下。最终,他割舍掉一段与前妻争吵的记忆。

当晚,我把这段记忆喂给一只普通梦虫。梦虫吐丝后,被一位年轻的基层公务员买走了。不久后,他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梦见一个性感艳丽的女人掌掴了他。尖利的指甲划过脸颊,先是痛,再是麻。在一片愤怒与屈辱中,他突然感受到鞭策的力量。他说他要辞职了,与其在牢笼中抑塞困顿一生,不如到广阔天地中寻一番作为。

他走后,我端坐山顶思考良久。眼前如画卷般徐徐展开的,是变化莫测的流云和翻涌奔腾的海面,一轮红日正从海天交汇处浮出。过不了多久,整片海将被涂成红色,连同那几只无辜入景的白帆。了解这个流程,是因为我目睹过无数遍。我还要再看多少次呢?我不知道。我开始疑惑:我从哪里来?我是谁?为什么我要永远住在织霞山呢?

显然,我失去了这部分记忆。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向海面发射一束束锋利的光柱。我赶紧去测试通讯设备——全部恢复正常。但我仍无法与雪莹子取得联系。我蹲坐山顶,看那些光一点点黯淡、消弭,直到太阳像一只糍粑球滚进红糖粉里,沾染满身暮色。这些冒着烟火气的名词时常从雪莹子齿间迸出,她说山外的世界既精彩又无聊。

云彩飘走了。太阳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照出大海的裸体。多年以前,就在这样一个傍晚,丁达尔效应消失了,雪莹子背对着精彩又无聊的世界,出现在我面前。

我接待过很多顾客,没有一个像雪莹子这么难缠。雪莹子两手空空,又不肯离开。那次,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检查好最后一张置茧架,爬上床欲要休憩。我的床安置在半只硕大的茧壳里,而这只茧壳由游丝一线系在一棵古银杏木的第十七根树杈上。刚闭上眼睛,我立刻感受到床在剧烈晃动。我以为地震了——海上地震时有发生。紧接着,有树枝“咔嚓”折断,这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分外清脆响亮。我探身往外看,一只黑乎乎的影子正顺着树干猱身而上。树太高了,又生得笔直。影子踩空了,翻身掉落,灰扑扑一声闷响,树林边大群潜鸟哗然惊飞。我立刻头皮发紧,睁眼对峙。暮色与真实的黑暗之间,又加重了一层雾气。

我不敢贸然下树。直到听到微弱的“哎哟”声,我才意识到始作俑者是雪莹子。

翻转腾挪,我身形如雀,几下跳落在地。这几年,仿佛胳膊和腿为了适应山上环境,相应地长了许多。我赶紧去检查雪莹子的伤势。好在秋风正晚,黄叶纷飞,地面就像一床松软的褥子。她除了两只膝盖被树皮剌伤外,并无大碍。雪莹子掉眼泪的样子有些动人。眼泪一大颗,圆润饱满,像叶尖露珠似的压过下睫毛。

拍拍她的肩膀,还是出言宽慰?有些人天生就会花言巧语,他们自恃聪明,总想以小搏大。我不是这种人。我想着我能做些什么,使雪莹子止住哭泣。

最终,我只能默默坐在她身边。雪莹子哭累了,环抱双臂,将头埋在两只膝盖中间,身体团成一只茧子。真想送她一场梦,但我不能。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是免费的。

“你想做什么梦?”我问雪莹子。我期待她回答:“随便什么梦。”这样一来,我可以给她一只普通梦虫。它不贵。这种梦虫摄取的意识过于散乱,又没有能力进行筛选重组。甚至有些普通梦虫终其一生,也编织不出一场梦。为了让它们生有所为,我经常讲故事——多是从《梦林玄解》《敦煌本梦书》等典籍中看来的。我为一只梦虫诵读:“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读完我可能内急,只得暂时离开。回来后,我重新翻开书诵读:“广陵人淳于棼被大槐国国王招为驸马,任南柯太守一职,历尽人生穷通荣辱。”梦虫口器微动,一根纤长的丝蜿蜒而出,凉津津悬在脖颈。我合上书,点点头。梦虫百爪挠动,开始作茧。这只茧子孕育出这样一个梦:“昔者大槐国国王之女庄周梦为胡蝶,得一广陵人为驸马。一人一蝶于南柯郡成婚生子,历尽人生穷通荣辱。”

如果雪莹子接受这样荒诞不经之梦,她可以用劳动作交换:打扫山路落叶或者清理梦虫粪便。

“我想变成女明星。这是我妹妹的梦想。”雪莹子缓缓抬起头。基于这句回答,我认真打量了她。除了眼睛大以外,她皮肤也白。总而言之,这张脸不适合做女明星。

“这种梦是量身定做的,很贵啊。”我长叹一声。当然还有其他方法——用记忆来换。但那是我对付某些人的手段,我不想伤害她。

“我有太多记忆了,我快受不了了,那么痛苦。求求你,让它们交换吧。”雪莹子不哭了,双手钳住我的胳膊不放。

“你会后悔的,”我说,“好吧,好吧,这场梦我送你了。”

“我随时可以还你。任何代价。”雪莹子下定决心。

为了编织雪莹子的梦,我翻阅诸本古书,最终在《玉合记·炯约》中查到魏晋时期有一美人“其人如玉,空教掷果盈车,当此春景融合,不奈乡心迢递”——粉丝们投送的果子装满马车,这种明星待遇定能使雪莹子心满意足。我接着往下读,发现美人名为潘安,是一男子。我特意嘱咐紫玻璃匣子里的梦虫:记得把人物换成女性,脸蛋要够美,给她起名叫“雪莹子”。梦虫眨了眨眼睛。它被喂养得很好,能够通灵。

雪莹子捧着梦寐以求的匣子被我连夜赶走了。望着远去的帆影,我打开数字孪生通讯,联系到我的老朋友——顾伯。我让他赶紧上山。顾伯将织霞山智能管家带去维修,整整七天了。再不送回来,恐怕要出大乱子——再多出几个雪莹子这样的疯子,我招架不了。本来,负责织霞山夜间巡逻任务的是几架无人机,它们利用红外热成像来监测山上是否有入侵者。后来,我听说无人机早就落伍了。山外的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一台智能管家足以胜任各项复杂任务。我托顾伯帮我订购了一台。

顾伯在每个周三上山。他购买普通梦虫,乐此不疲。偶尔会买到空茧,但他毫不介意。顾伯说年轻时候(那时梦还没有消失),偶尔早上醒来,压根不知道昨晚是否做过梦。说做过吧,竟一点儿没记得;说没做过,可是眼睛、鼻子、耳朵、舌尖……每一个感官都被打开过似的,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梦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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