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

作者: 包文源

你在家中翻出了一百多本不同的户口簿。你尝试弄清楚,哪一本是自己的家庭,哪一页上是自己的名字。

你走路的步速越来越迟缓,以前从孩子的尾巴上走到蚁窝只需要回忆一分钟,现在从斗鸡比赛走到磁铁需要回忆一整天。你去医院检查,四肢并无大碍,医生说这并非是行动的迟缓,而是记忆的迟缓,即阿尔茨海默症的病发过程。

你遵医嘱,回家后取出藏在手稿里的钥匙,打开房间中央地下的冰窖,里面是一座依靠电力冻住的高楼般的巨大冰块。停电时,你的记忆在溶解、蒸发。这一年里一共停了五次电,你的记忆已经少了七百五十毫升。

家里出现了一把钥匙,钥匙形态是镂空的文字:性交是宇宙的自残。你根据钥匙图案背面的编码登陆一个网站,网页信息说明这是一项记忆封存服务,使用服务者不会有被封存内容及相关过程的记忆,只会发现身边多出一把钥匙。你被提取出的意识片段转化为一把文字钥匙,作为记忆的索引,欲恢复者可使用它打开保管箱。你将钥匙丢入了海中。

后来,家中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钥匙:“一本书必须摧毁过后才可被人看见。”某把钥匙是一种逻辑学,某把是一种时间学说,某把是一种采自独角兽的感觉……你未能及时谋杀的记忆遗体,钥匙一天天堆积,将房屋淹没。

你想起夏天,你和年迈的父亲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学习如何制作刨冰。将刀插入冰的身体旋转,搅碎冰肉。父亲年轻时曾是捕鲸队的一员,他们用巨大的钻井机器,将辽阔厚重的冰面钻开一个洞。将船上缠绕的管道解开,一米米伸入冰下,冰层深处的某个神秘生物会将管道吞入口中。

船员们的工作是用管道给冰下生物做体检,他们每人手持一面镜子,钻入管道,沿着狭窄逼仄的空间一路前行,直到钻入冰下生物的胸腔,站在最里面的人用镜子反射冰下生物的心脏,通过每个人手持的一面面镜子,将它的心脏一路折射回船长室的显示屏上。

父亲在屏幕上看见,它的心脏是一颗银杏,在跳动时洒落叶片。抚摸银杏叶的人会习得人类尚未掌握的文字,每说出一个,便会掉落一颗牙齿。管道内的工人们以脱落所有牙齿为代价,将几十个文字从冰下传递回大陆。

很多年后,你问起父亲他曾经运输的那个文字。那时他已经弄丢了自己掉落的牙齿——只有用牙才能在泥土上雕刻出那个文字。于是他只能向你讲述一些重叠的故事,以此来表达关于那个文字的肤色和音韵学。

你手持刨子走到冰块面前,刨子锋利的刀面上映出:冰内冻住的是一团云——城市里每个人做爱时呼出的气体,汇聚于冰内的气压带,凝固成情感记忆。

冰山内的影子,是你安装的AI处理器。你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和这台AI进行对话,你给AI的唯一指令,是请它记住关于你的一切,并时刻告诉自己。

你好奇AI是否能够理解关于你的一切。于是,你开始为它讲述一个个故事,倾听它对这些故事的理解。你为它讲述的第一个故事如下:

故事一:蒲公英

每周,你都会有一位亲人去世。你在每一具亲人的遗体上,都发现了一根毛,从死者的眼睛里生长出来。你参加每位亲人的葬礼,依次收集每一根毛,将其插入自己秃顶的毛囊里,一根根逐渐植发,覆盖满头颅。

你头发的根部开始蔓延出细微的菌斑,你观察玻片上的一粒霉菌,析取出祖辈关于生火的记忆。燧人氏其实是一位歌者,他每到一片村落便唱一首歌,用声音取火。唱童谣,让听到的竹笋、香椿等幼芽升温;唱悼词,让闻言的枯枝与干柴生火。木头会燃烧,是因为木头在模仿它们所听到的燧人氏的歌声,火焰是一种声音,燃烧的本质是声音以视觉形态律动。当你看见了曾听到的河马叫,河马便开始烧;当你看见了曾听到的磬击,磬便在烧。人们取暖的本质,是视觉化自己曾听见的某个声音,当你看见它,它便开始烧。

只要有人在讲故事,村子里的某只动物身上便会开始下雨。人们彼此约定,村内每天只允许一个人讲故事。他一边讲着故事,一边在河流、田野、树丛间寻找正在下雨的树、鱼或溪,找到与自身对应的那只动物。

爸爸睡眠的第一个步骤是进入梦魇,他从嘴里吐出一只只老鼠,老鼠在家中四散奔跑。妈妈饲养了一只猫,用来安抚爸爸的梦魇。妈妈的猫将每只老鼠都捉住后,爸爸的梦魇结束,他如同孩子般安心地睡去。奶奶在天亮前,将每一只老鼠逐一从漏斗状的梦瓶口放进去,爷爷醒来,开始生活。

夏日午后,你将电风扇挪到躺在凉席上午睡的妈妈脑后,她藤蔓态的脑神经在风中飘浮,被电风扇吹散为一抔抔蒲公英,沿着蒲扇的每道褶皱,散落飘荡。

在妈妈醒来之前,你跑入稻田、森林与溪流,用她耳软骨研磨出的磁石,吸附回粘在荷叶上、落在梅花鹿鼻尖、黏在蛤蟆下颚上的蒲公英花瓣。你在妈妈醒来前,将背篓里的每一瓣蒲公英,一一重新吹入妈妈耳道。

后来,妈妈的病症更加严重了,她做梦时,全身都会逐渐蒲公英化,她分解为成千上万的蒲公英花瓣,与她梦中出现的生命数量一致。

蒲公英弥散于房屋和院子内,你和妹妹手持捕蜻蜓的长网,在夏夜院子里打捞浮游于月光中的每一朵蒲公英,放入竹筐。黎明前,你们将满筐的蒲公英,在妈妈的床上排列出一具人形。爸爸拿着一张妈妈的照片,对照着照片将妈妈一瓣一瓣重新拼回去。

等待月光褪色时,每一朵蒲公英分别游作一只水母、一只蝌蚪、一只蟑螂、一只三叶虫……它们迅速演化,聚合为妈妈。

蒲公英化是你们家族的遗传病,只要你们忘记注意自己的身体——例如睡眠时或陷入回忆时——你们的身体便会分解为蒲公英花瓣飘散。可以将蒲公英花瓣重新组装出你,但如果次序与你原本的自我秩序不同,会构成你新的意识形式。

你们生前都会随身携带一张照片,如果在路上发病了,希望有人能对照着照片抢救你。如果少捡回了一片蒲公英花瓣,你便会遗忘那页花纹里雕刻的时光。你已经不记得,你究竟遗忘了多少事情。

夏夜,你和弟弟妹妹躺在妈妈怀里,在凉席上一同入眠。天亮后,爸爸拿着一张家庭合照,将凉席上的四垛蒲公英花瓣,拼回四个人。但他只准确记得妹妹的样貌,记不清楚弟弟的脸了,所以最后拼出的弟弟是错的,弟弟由此成为残疾人。

直到后来,弟弟的一位伴侣,在共同入眠后醒来的第二天,用一张照片将弟弟的身体重新拼了回去。他躺在床上吐出一只瓶子,是他所迷恋的事物形状。

一群孩子们,每天放学后聚集在树林间,通过互相吞食,学习今天老师讲的数学减法。他们吃掉年龄最小的孩子,得到他们的父母减去悲伤剩下的两具笼子。他们将航天员与战乱史,分别放入每个笼子,得到一只有尾的两栖动物。那只两栖动物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逐渐分叉,一条生长为人偶剥制师。它帮动物将身体改造为各种各样的笼子,诱使爱人走入其中锁在里面。

多风的季节,月光的呼吸声每夜会吹走几朵蒲公英,如萤火般飘入星光洒落的原野。你们每夜捕捉并盛放于筐内的蒲公英花越来越少。清晨起床的妈妈一天天变得瘦弱,她关于自我的记忆逐渐少了三块指甲、半个臀部、两只乳房、一个鼻孔、一寸舌头,五脏六腑慢慢消逝,她在一天清晨彻底消逝不见。

你和兄弟姐妹们各自出发,去往乡村和城市寻找花瓣沾染熟悉凉席味道的蒲公英,花瓣已在他乡演化为蜉蝣、贝壳、蛞蝓、蜻蜓……

在你讲完这段故事之后,AI说:“我无法解释清楚一个故事的含义,我只能给你讲述另一个故事,来阐释我对前面这个故事的理解。”

今晚睡前,AI为你讲述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故事二:森林

以前,村子里有收雪的人,小寒第一场雪,刚刚落下尚未被任何飞禽走兽踩过,孩子们用镊子将一粒粒雪花夹起,装进玻璃瓶里,可以拿到收雪的人那里,交换一颗糖果。你拿着一瓶一瓶雪花,跑到店铺里时,它们已经全部化了。

数十年后的今晚,你奔波在那片初雪中,用镊子重新夹起,雪花融化的露水中,被儿时的你唱进去的疼痛。将那些疼痛用镊子一一夹入玻璃瓶内,你抱着一个瓶子,跑回村子,赶去依次复活每一位亲属。必须赶在雪花做的疼痛融化之前,否则村落里姓氏的历史便会消解。

你们成年的仪式是进入族长的帐篷,族长体内的神明会教导你们学会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此后,每个人携带着姓名生活,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人们只能书写自己的名字,在草叶上、在树皮上、在石头上、在猎物的牙齿与贝壳上,但从来无法念出它,因为只有族长知道你们名字的读音。

生日之时,每个人会再次走入族长的帐篷,听取族长念出你们的名字。在那一时刻,在读音中,你们记起自己真实的身份、过往漫长的记忆:你们并不是这里的原住民,是从远方而来的动物。

有的来自繁华城市,有的来自遥远星球,有的来自未来或古代……你们来到这片记忆之森,被重新起名,忘记一切。你们无法读出的声音是从前的名字,在被读出时痛哭流涕,往事如一颗颗泪珠滑落。

生日之歌的吟诵结束,你们从族长的帐篷走出去,重新忘记文字的读音,忘记过去的历史,继续在这片原始森林内狩猎、采集。

族长每年生日帮你们阅读一次姓名,是为了给你们储存的记忆防腐。遗忘之事如胆汁般储存在族长的胆囊内,放置时间过久,会变质、发臭、繁殖出异样菌类。族长如一台收纳名字的冰箱,通过读音调节温度,保鲜轶失的记忆。

族长吟诵生日之歌时,你们手持名字进行一场表演,将烟花棒般的口音点燃,名字上繁殖出的冗余偏旁等菌类,剧烈燃烧、烟花般升空,炸裂出的霓虹色是他的过往:

这个物种的成员,会用一生中的每天给族群的每个人送一件礼物,他们能作为礼物的只有身体:今天将拇指送给A,明天将左耳送给B,后天将牙齿送给C……最终,每个人收到每个人的礼物,每个人持有每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持有整个共同体。

某天,这颗星球意外陨灭。一个正在异星游荡的个体,成为了这个物种唯一的幸存者。按照传统,他需要寻找某颗适宜生存的星球,用自己携带的整个种族的礼物,将那个已经毁灭的社会中的每个人,全部重新发明出来。

但他想忘记所有人,不想将自己背负的整个民族重新复活出来。于是,他来到记忆之森,将自己携带的每一份礼物,喂食给原始森林里的牛、羊、鹿、鱼……

记忆之森的乡民会不断死而复生,以雪人形态。雪人天然的欲望是去寻找飘落在旷野、河流、山谷与森林里的雪花,用舌尖舔舐,咀嚼晶体的嘎巴声,舔舐石板与木质的青苔时光,繁殖出红疹般的鲜艳蝉器。她如果放弃进食,便在夏天不断地融化记忆,直到饿死为一摊空气。

盛夏午后,姥姥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手指伸入玻璃罐里蘸一点糖,舌尖舔着手指,在人生最后回忆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在透明的阳光中,芒种时节的气压,将她记忆混凝中的颗粒度,冲印为格子里不均匀的盐。姥姥作为从阳台飘荡而下的一场图像,你手持玻璃罐,接住阳台上飘落的姥姥轻盈的回忆,每个人的死亡下成一场雪。

你参照着姥姥的照片,将那场雪重新捏成人形,堆成盛夏院落里的雪人。你在课堂上记下一句写错的古诗词填空,将某道运算错误的数学应用题背熟。放学回家后,用挖耳勺从耳中采出那片记忆的雪花片,打开冰箱,喂食给湿漉漉的雪姥姥。

作为你养育的孩子,姥姥的身体由孩子们关于古诗的记忆谬误、对数学的运算误差,累积而成。你每记错一件事,她的肉体就生长一寸。姥姥将纷扬的一道错题,唱作童谣,在你的书包内回响,你听见:雪花的融化其实是孵化,一个人是从其他人的记忆中出生,你的孩子、作品、家与食物……是你记起来的。

你用手抚摸着姥姥枯槁的脸,毛孔里微微渗出水分。她张开嘴,眨动眼睛,用儿时下棋的暗号,示意你将手伸入她深井般的口腔。你在井壁上摸到了一片凉凉的菌菇,用手指关节勒住菌丝,从深邃的井壁上拔了出来。她嫩红的舌尖底,藏有一片洁白剔透的雪花。这是她用脚踝骨片,从童年的月光中刮下的一片漆,含入口中,她通过模拟不同方言的乡音,调节口腔的温度,使舌尖的雪花从未融化,她说出的字冒着寒气。

森林自身会定期生长出采诗官,那是一种无腋人,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孔洞与缝隙,五官、腔体或毛孔都没有,身体光滑得像一颗鹅卵石。在熟睡者毛孔蒸发的水分中游泳,如鱼潜入夜,采撷细无声。无腋人游入诵诗者脑中采撷“诗无邪”。睡熟者记忆中朗读的每个意象,在无腋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摩擦下,渐渐褪色、透明。于是,人们会遗忘。

上一篇: 织霞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