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苹果树开花了
作者: 〔俄罗斯〕济娜伊达·吉皮乌斯
一
她为什么要做这一切,让我变得没有她就无法生活?这是她造成的,不是我的错……
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奇怪,仿佛在说我的爱人,但我并没有爱人。正是我的母亲把我变得没有她就会死去。如果一个人一生都在温暖中度过,而后突然赤身裸体地被驱赶到-20℃的严寒之中,他一定会死掉。而我就要死了。因她而死。
我早就想给别人讲一讲自己所思所想的这一切,哪怕是写下来也好。但无人可谈,也没人想听,那我索性还是写吧。这样我也能轻松些。
人生中最后的这段日子—— 于我而言意义重大。我走过了半生,也算小有成就,这之后的人生之路平顺、灰暗,短促又单调,让人看不清你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是在上升还是在下坠。我也不清楚,是否应该一如既往地听天由命,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没人会相信我今年刚二十八岁,因为我看起来特别苍老。我清楚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以前,我的脸庞同母亲的一样,清秀而温柔,我俩常常一起照镜子,而后感叹:母子二人竟能长得如此相像。
而现在,她恐怕都认不出我了。我佝偻着身体,眼神黯淡无光,脸颊长满了胡子,皮肤变得又黑又黄。我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去。我好像也没得什么病,但应该去死,因为只有那些想要活着、有生活意愿的人才配活在世上,而我并没有这个意愿。在最后的日子里,当我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发现自己对生活已经再无期待的时候——甚至想要自我了断。但我做不到,因为害怕。我知道自己的心灵庸俗而怯懦,但我就是害怕。
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真的,我想,她给我一种感觉,完全不是鄙俗的,而是单纯地让我感受到活着的幸福——一种感伤的情绪。所有人都羞于承认,但我不会。是的,所有人都羞于承认,因为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
我是一个音乐家,即使称不上多么优秀,但按照大家的说法也是相当像样的。我自觉无法在音乐上登峰造极,因为弹奏又长又难的狂想曲、赋格曲乃至奏鸣曲的时候,我都毫无热情,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最平凡、最无聊的事情。我很少体会到那种美的感觉;那感觉——绝不是感伤的情绪,包围并呼唤着音乐家,但我却难以捕捉到它;我喜欢安静的感动与回忆,当心灵感到甜蜜的疼痛时,灵魂深处一片宁静。
有一次,我在音乐会上演奏欢快的前奏曲时(而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上台表演了),看到观众席第一排坐着一位老先生,我就想:“你正看着我,认真聆听,也知道我在演奏,之后你就会对我的‘技巧’和‘表现力’进行细致入微的点评……但如果我现在不弹这支前奏曲,转而弹奏短小、简单的小俄罗斯(沙俄帝国时期对乌克兰地区的一种称呼)歌曲,它或许能让你回忆起渺远的过去、昏暗而温暖的花园,也许还有某人那双倍感亲切却被遗忘了的眼睛——你就会起身离开,以掩饰那无法控制的泪水、甜蜜的哀愁以及幸福的感觉,而这些情感都是明亮欢快的前奏曲所无法给予的。你一定想把这种幸福隐藏起来,因为你感到羞耻,因为你自己似乎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其他人并不理解你,但其实所有人都这样觉得——每个人都羞于承认自己是唯一一个。每个人都在过去的时光中藏起了一片明亮的云彩。”
同所有人一样,我也并非例外。
二
从很早的时候讲起、从孩童时期讲起会很无聊,而且我二十岁时的生活和十岁时确实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二十岁的时候更幸福一些,因为我个子比母亲高了,可以挽着她的手一起散步。我们的关系没有丝毫变化。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她不带我去剧院,我就会闹脾气,以此告诫她,我做功课的时候她没有权利娱乐。我生闷气的时候,她会认真恳求原谅,甚至会感到伤心。我们不能吵架。因为除了我,她没有别人,而我也只有她一个人。
我和父亲甚至从来没说过话。这位老先生住在房子的另外一半空间里,永远在忙着建造某些东西,对我毫无兴趣。而母亲却像少女一般年轻、纤细,长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朝气蓬勃;她的裙子会在她快速走动的时候沙沙作响,她身上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我始终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气味。它让我想起了初春时节。
当然,我们当时住在圣彼得堡。我说过,每个人都在过去的时光中藏着一些不同寻常的、明亮的事物。但我不清楚也琢磨不出那些出生在圣彼得堡、从未见过另一轮太阳的人是否也是如此。好吧,即使我错了,那也要自己判断。但我实在无法忍受这低沉的天空、晦暗的气息以及我独居的房子。之后我还会谈到这一点。反正在这世上就是孤身一人,一个人住这间公寓又怎会不孤独呢?
我们之前的房子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房子是父亲自己新建的,住着不是很舒适,而且还很冷。院子里的花园不太大,但整洁干净,和别人家的花园连成了一片,在我看来仿佛无边无际一般。父亲总想把花园清理出来,建两个外屋和一个谷仓,但他终归没有这样做。现在花园如何,我就不清楚了,也许早就没有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从没上过寄宿学校。如果那样的话,妈妈还能和谁待在一起呢?她有很多相熟的人,尽管他们都知道她和父亲的关系,但还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向她献殷勤。我觉得她自己也不想那样。
我的中学老师们都很好,而且我学习也不差。当然,妈妈也会和我一起学习,但经常对此感到厌烦,对我说:“瓦洛佳,把书放下,我们去散散步,怎么样?”
然后我们就去散步,她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而我也感到幸福,毕竟我有这么好的妈妈,而我又和她如此相像。
时间并未给她带来任何改变,她的脸没有变老,尤其是在我长出胡须和唇髭之后,我们很快就被误认成兄妹了。但我觉得自己连内心都未曾改变。到了二十岁,我才开始认真学习音乐,梦想着去念音乐学院。我以优异成绩通过了学校的考试,也是时候决定何去何从了。
“你应该去音乐学院,去莫斯科,一定要去,”妈妈说,“抓紧时间,你已经二十岁了。你会出名的,看着吧。”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想,就秋天吧,好吗?”
如果母亲不陪着我的话,我是不会去的。否则我和谁聊天?谁会爱抚我,和我一起散步?我生病的时候,谁来照顾我?我们一天都没有分开过,一起聊天,一起做所有的事情,难不成她还能独自留下吗?如果没有她,我根本就无法学习。
就像小时候那样——我晚上会坐在她房间里的火炉旁,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告诉她这个或那个年轻女孩是如何爱上我的,我又是如何向对方献殷勤的,还有我更喜欢哪个女孩。那时我觉得所有的女孩一定都会爱上我,毕竟我长得那么英俊,钢琴弹得也很好。
“你知道吗,瓦洛佳,”有一次妈妈对我说,“你一点都不像男人,完全是个女人,正因如此,我才会和你这么投契……或许这是我自己造成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比如,你从来不和男人在一起;我却能在女人中间看到你——不知怎么的,你根本不是在献殷勤,只是在卖弄风情。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如果你是一个陌生人,我不会喜欢你。”
我感觉自己被狠狠羞辱了,非常生气。怎会如此!她自己说我像她,但现在却说不喜欢我!如果说我像女人算不得一件好事的话,难道她自己之前就没担心过这一点吗?
更何况这有什么不好呢?就算我像女人又如何!我热爱一切的美妙——既不严厉也不强势,而是温柔朴素。变成这样不是我的错……
母亲花了很长时间请求我原谅她,然后我们就和好了,但我没有忘记她说的话,之后也经常对她说:“这是赛罗米亚特尼科夫或马列米亚诺夫,真的,他们多男人啊!确实,女人应该喜欢他们,是吧?”
妈妈微笑着用那只不失美丽的大手捂住我的嘴——她手上那数不清的镯子叮当作响。
我知道自己成了一个花花公子,因为我依然深受当地年轻女士们的追捧;我也明白自己的生命正在徒然流逝,我的心灵由于这种无休止的装腔作势和取悦于人的无聊欲望而变得庸俗不堪。我从未坠入过爱河。我喜欢很多人,但并不强烈。事实上,我当时非常纯洁,只有少数人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在思想上,我不比其他人强多少。据说,一直保持纯洁的人——思想上并不纯洁;我不认同这种说法。于我而言,这种状态只是暂时的,我想,这是因为自己在胆怯、庸俗、懒散地活着,因为长久以来我已经被惯坏了。
三
我对书本的兴趣实在是少得令人惊讶。我读书就是为了通过考试。而自那之后,音乐就是我的全部。只有它才能令我产生情感波动,想起那些未曾存在的事物。我沉醉于音乐时,便会忘记许多事。
终于,我们要去莫斯科了。我很高兴,本能地感到一切都需要改变。
老管家和我们一起出发了——没有她,我们可完全过不下去。我从未来过莫斯科,妈妈以前在这里生活过,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做。或许她会吧,但不想操心忙碌,我完全理解她的想法。
我们在小尼基塔街租了一套漂亮的公寓,从此像同志般友好地过起了快乐的生活。我们去剧院看戏,出去游玩。很快,熟人出现了,亲戚也来了。但我开始勤奋学习,甚至在母亲接待客人的时候,我也很少出去。
除了那个教我的年轻教授,我在音乐学院和任何人都合不来。
如他所说,尽管我很有才华,却显得十分奇怪。不过,在我把他领回家介绍给母亲后,他就猜到了我如此奇怪的原因。我和母亲两人,缺了任何一个,你都无法理解另一个,可以说,我俩构成了一个整体。
“听着,年轻人,”有一次教授对我说,“好好努力吧。你要么就成为一个大人物,要么就会彻底迷失自己。”
于是我勤加练习,甚至忘了偷懒,变得不修边幅,很少出门,不停地练习音阶。我不喜欢音阶,只是把它们当作必须攀登的高难度阶梯来忍受。我非常渴望蓝天,渴望大地,渴望鲜花!我从未那么渴望过任何东西,也没想过会因此感到愁苦。妈妈安慰我,但……这正是我的痛心之处。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无法理解彼此。她甚至都不喜欢我们家的花园,在街上散步的时候,她说阳光比室内的昏暗更加令人不安,而她的香水也比真正的春天味道更好闻。
想到这里时,瞬间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感觉向我袭来:她已经不再年轻了,不可能在任何方面都是我的“同志”,我们的灵魂深处存在一层隔膜。
但这些想法只在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我说过,我跟谁都合不来。不会走得很近,只是认识,参加过几次酒宴,但是从没有在家里一起过夜……
妈妈没有因此责备过我,只是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却有些不满,带着厌恶仔仔细细地讲了起来,语气中不无骄傲。
“无所谓,瓦洛佳,”妈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只要不忘记我就行。要知道,对你来说我应该是第一位的,并且永远都是,你对我而言就是如此。你懂吗?否则就无法生活。懂吗?”
我只是微笑着拥抱了她。她怎么可能不是第一位呢?否则还会是谁?
四
几年过去了。我从音乐学院毕业,在音乐会上的表演大获成功。但我自己并不是很满意。我的手指飞快地按压着琴键,弹奏那些空洞夸张的乐曲,人们惊讶于此,然后对我大加赞赏,但于我而言这又意义何在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弹出那首——经常听到却又从身边溜走的曲子?如果能弹出来,如果找到那首曲子的话——一切都将立即改变,我将会和听众产生同样的感受。我们将一同哭泣,因为它并非匆匆掠过我们的心头,而是触及最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对所有人产生同样的影响……是的,我们会哭泣,然后呢……然后大家都一样,好吧——我们会死去。无所谓……我知道,除非我自己感觉到它,否则什么都不会发生;我坚信不疑:如果它来找我,也会去找每一个我要与之“交谈”的人。我总是在脑海中用“与人交谈”这个说法而不是用“弹奏”来形容自己的演出。
这些想法或许有些愚蠢,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在这方面也没有太强的自尊心。我知道自己不够成熟,也没受过多少教育。就这样吧。这本来就不是我的目标,我有不一样的幸福,另一条路径可以引领我向上。
有两次妈妈必须回家去,便把我一个人留在莫斯科好几个星期。结果每次我都闷得要死,学不进去,连饭也几乎不怎么吃了。我感到一种神经质的恐慌,好像这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妈妈都不存在。最重要的是——过去她就不曾存在!而如果过去她就不存在,那就意味着,未来她也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