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人汤
作者: 蒋泥
相会
俞勤勤不是头一次来日本,她没想到这一次的非常之旅,会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头一次来还在上大学,二年级暑假,她和妈妈直飞东京。闲逛浅草寺。求签,抽得上上签,喜不自胜,想要臭美臭美,便穿和服拍照。孰料笨手笨脚,怎么都穿不好。请了舞伎帮忙,用长带、宽带,一根根、一道道、一重重,在身上盘绕、捆缚、勒绑,如同过去的中国女人裹大脚,裹成三寸小金莲,走起路船儿般晃晃摇摇,随时要侧翻、倾覆的样子,她的胸腰紧束得快要吸不动气,舞伎方罢手,在她身后,打一个蝴蝶结,多出的线线脑脑,顺进蝴蝶下面,拿巴掌拍平。
照着镜子,她换了天地颜色,鲜艳花哨。没敢化妆——施妆的舞伎们,扑的粉太厚,一个个看着像是电视剧里的吸血鬼、小妖怪。吓人啦!
那一身的和服,便有了裹脚布的效用,走路时呼吸不畅,只合于小碎步。蛮是上相,赢来不少回头客。
匆促留影,迅疾脱下,解放了呼吸,又能快跑、大笑,吃吃喝喝了,仿佛大难不死,记忆深刻。
次日,乘车去清水寺,要一份抹茶,味道怪怪的,忒难喝,别人帮不得,只好扔了。再去祈福,买御守。
日本人的御守,类于中国王朝年代的荷包、香囊,既是护身符,也是平安符,招运、纳祥、结缘、降福,戴在身上,挂在车上,系在包上,摆在书桌、案几上,象征长寿、美满……心诚则灵。但时效一年,过期作废,和我们的生生世世观,大相径庭。
不过,眼前的御守模样精美,红绳子,半透明的蕾丝,如一张薄薄的白金叶片,刺绣淡雅、别致、明丽。开运招福,让她爱不释手。
永永久久多好呢!她腹诽。一顿龃龉、挣扎,耿耿于怀,都不想要了。妈妈看出来名堂,说傻孩子,明年再买。一年一年接上,不就行了?
不错啊。她欣快地把御守串在手机链子上。
傍晚看提灯和艺伎时装秀。五六天全在路上,京都、大阪、札幌,走马观花,累是累,神采飞扬,见识了异国风情。
这次来日本,为的是调理体质。俞勤勤感染一种顽疾,皮肤发暗,疙疙瘩瘩,老长痘痘,喝白水都胖……背地里人呼娃娃鱼、胖头丫。
她无意间听到,羞得要死要活,缠住妈妈,一定要根治。
比起常人,她重了有二三十斤,臂壮腰圆,胸部爆满,渐成巨富之势。姿色不赖。要是生在唐朝,和丰腴的杨玉环怕有一比。野史记录,杨玉环一米六四的个子,六十八公斤的身量。杨玉环没长疙瘩,她不是杨玉环,迟生了一千三百年。
请老中医把脉,先生开出单方:买一只大木桶,配中药浸泡,可是见效慢,最佳是天然温泉水,每天泡,早晚十分钟,泡出大汗。不少于三个月,半年除根。
考验耐力和财力。打听了打听,国内温泉多的省份,云南、西藏、四川、广东、福建,去那些地方,租一间房,天天泡,泡好为止。只是不放心。合计又合计,与其担心这、担心那,不若去日本,那里地道,干净且私密。
日本是岛国,地震多、火山多,遍地温泉,号称是“温泉王国”。由北至南,有几千处;源泉的数量,近三万。单是温泉旅馆,就有七八万家。每年泡温泉的人数,不下一个亿。有人戏言,到日本没泡温泉,等于白来。
她上次没在意,即便泡过,也当是热浴、洗澡,自是白去了。
在南京机场候机时,她异想天开——既然日本带着唐风宋韵,它会不会也是以胖为美呢?她的胖到了日本,得到保护,就有了继续胖下去的信心、胆气……
她却不敢真去付诸实际。相反,身体必须调回来,否则千万里跑过去,不是白费力吗?自然疗法,总比韩式美容、冻龄、整形的动火、动光,扎针、上刀,强过了若干。
父亲出面找到使馆的老友帮忙,中间人牵线,他们结识老歌星陈朗——移民日本三十余年,创办中国阳光艺术院,招纳演员,常年在日本各地的温泉酒店演出。由他接待,再好不过。她和陈朗加了微信,看到他的照片、演出视频。
老人年届花甲,国字脸,看着就仗义。眼巴前正好在日本排名第一的草津温泉演出。她去就从草津开始。他不能回东京接机,发来线路和位置图,标注到哪乘车、走多久、在哪下、要花多少钱,事无巨细。俞勤勤感动,心里暖流汩汩,活似热水冲滚、喷涌的泉口。
准点落地,她打车去新宿。
日头晒人,暑气蒸蒸。她拖箱包,胸前挂小包,出了一身香汗。买一份刨冰,上面淋着甜甜的果糖蜂蜜,边走边舔,消解暑意。到窗口,买上直达草津温泉的高速大巴。时间富余,走入旁边的快餐店,点了碗豚骨拉面。
乳白的汤,咬劲十足的细面,配上葱、蒜、麻油调味的汤头,吃得大汗淋漓。
上车后,唇齿留香,大脑恍恍惚惚,很快迷糊过去。醒来已在半路,车窗外像是洗过的,水秀山明,清净无尘。比起江南的高速路,却是狭窄了不少。黄昏前,才到草津巴士总站。温度比东京低。太阳西下,丝丝风吹,没有燥热感。
陈朗在出口外,亲自接站。人比微信上稍胖,一头的乌发,皮肤滑润。声音清亮浑厚,气场大,让她自觉渺小了许多。握过手,陈朗笑道,还有人没到,从北海道来的,再等等。
二人走到车子边,放下行李。停车场毫无遮挡,没有南京那种无所不在的蚊虫来叮咬。不远处的树上,挂着几排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陈朗拿出一把小团扇,上上下下扇动,和她站着说话,俨然是位南京大爷。胖的人怕热,但在日本,大街上扇扇子的少见。他问她饿不饿,爱吃什么,来过日本几次,能不能习惯。她一一答复,感叹说草津好远呀,她一度还以为上错了车。陈朗笑道:有火车就方便了。汽车慢。草津名声在外,有着全日本最好的温泉,不愁客源,我们都是忙的时候过来。温泉不能多泡,中间大量的时间没事做,就靠表演和娱乐,吸引、留下客人。中国杂技和变脸,大受欢迎,鼎盛期间,几十个地方轮演。
俞勤勤对演出关注不多,她留心的是“不能多泡”,有点不解,想问问他,是不是水太热。太热的话,出去走走,换个温温的大池子。冬天,她去过几次南京的汤山温泉度假区,汤池或大或小,温度不一。小池子有一大包一大包的药草,散发味道,水温42℃上下,再高就烫得受不了了。大池子水温三十多,不热,人到水龙头下冲刷,也可游来游去。更大的,全是大人带孩子扑腾、冲浪,嘈嘈杂杂。纵然水温凉,孩子们也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她的经历。这儿会不同吗?她的话不多,主要听陈朗闲聊。
到了日本,泡温泉是和看樱花、吃寿司、穿和服、品清酒、赏红叶同等重要,甚至是更为重要的。因为樱花、红叶,须在当季,需是好日子,温泉无论寒暑、风雨,不受限制。草津的民谣,“除了相思病治不了,其他什么都能治”。
俞勤勤扑哧一笑,想自己最缺的,怕就是相思病了吧?倘若泡温泉泡出个相思病,可就“大圆满”——治好了百病,落下一个没治的。这念头在脑子里一晃,倍感荒诞。至少,在她身上不可能发生。她相对知性,对男的,不会要死要活。
她请教费用是不是贵,有没有一边打工一边治病的行当。她的本意是不想让爸爸妈妈负累过多,她能干一些累活、脏活,顺便打发时间。
她以为和陈朗打交道足够久,才提的要求。陈朗较意外,但既是使馆的朋友拜托,那就是全方位拜托,问她有哪些技能、专长。
俞勤勤称自己会跳舞、弹琴,中规中矩,年少时学的。唱歌一般般,不难听,登不上台面——大城市的女子,为练形体、气质,学艺者众,好像算不了特长。一转念,说自己英语流利,对话、交流,不成问题——她在美国待过几年,小学六年级才回的南京。陈朗对这感兴趣,说他这里报幕的一会儿到,否则她胜任做个报幕员——当然,现在也行,用英语配合报报幕,怎样?他们的观众,遍及世界各地,演员都要身怀绝技。每到夏天,他来草津,有专门的表演馆。
俞勤勤对草津了解无多,想起自己会待不短的日子,忙道天冷了,她也想换地方,最好跟着他的演出队,他们在哪她在哪,别放她一个人在这儿。陈朗说那是自然。他会尽好临时监护人的职责,不断调整。平安第一,兼顾疗效。
陈朗是北方人,有着北方人的豪气,又带有艺术家的贴心、细腻。他生于天津,年轻时考到北京虎坊桥中国歌剧舞剧院,是位男高音歌唱家,太太是老北京。几十年前,一道来日本创业。最初三五人,而今几十人,队伍壮大,忙的话,要从国内招演员,个顶个的一流人物,有的拿过世界冠军,俞勤勤慢慢会熟识。问起她的病情和计划,说他的团队没有闲人,养不起闲人,她做一天拿一天吧,交叉、穿插给他们准备宵夜、看看道具什么的。总有办法。同胞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是他的荣誉,也是一份责任。
是时候了,他去了出口处,不久领回来一男一女。男的叫长泽雄,胡子粗,笨笨重重。宽大的短裤、衬衣,像个东北大汉,浑无江南后生那种自然吸光的气质。她第一眼还当他是内地来的,谁知是中日混血儿。背着防水防盗大容量双肩包,毫不吃力。据说他的堂姐是日本影星长泽雅美。
女的叫史锦蕾,比俞勤勤大几岁,戴墨镜、太阳帽,披肩发,穿一身蓝色短款牛仔背带裙,两条长腿直直的。摘下眼镜,看人时目光含情,带着笑意和丝丝玩世不恭的俏皮气。清秀白净,嗓音甜润。
各自认识后,史锦蕾笑说车子她开吧,陈叔叔休息休息。两个男的去后面,俞勤勤坐到副驾驶位置。
史锦蕾是东京艺术大学映像研究科在读的博士生,师从动画导演、编剧村田浩二教授。来日本好几年了,和陈朗一起做汉语教材和讲座,报报幕,赚点生活费。本科是在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念的,陕西长安人,家在终南山下。看过陈朗他们的演出,攀上了“老乡”,受到照应。至今单身,陈朗急人所不急,让她相亲过好几位小伙,大学教师、企业老板、祖传牙医等等,个个一表人才,可惜一个没成。
史锦蕾颜值高,个性强,要求不低,壁垒森森,追求者众,却无人能攻克堡垒。今年暑假,她想去北海道洞爷湖看烟火大会,便约了混血儿——陈朗新近撮合的一个爱慕者同行,玩了七八天。得意地说对着漫天的烟花,泡着美人汤,喝的也是“美人汤”,乐而忘返!
两个人看着有戏!陈朗拍了拍长泽雄,混血儿应对迟钝,坐得松松垮垮,没有一点互动的迹象,即令陈朗是他的月老、长者。俞勤勤倒是来兴致,问史姐姐,什么美人汤呀,她好想领略领略。史锦蕾笑道,姐下回带你去!草津其实也不错!温泉的酸度高,新陈代谢快,消脂、溶脂,叫它“美人汤”,未为不可。至于喝的,那是把花胶、鱼皮、银耳、牛蹄筋这些胶原蛋白多的材料,放在一起,熬出的汤。比起洞爷湖,草津输在美景和视界。下雪后的洞爷湖,美到极致,莫可名状与形容。冬天一起去吧!
史锦蕾像条汉子,很喜欢俞勤勤,把她当作留学生,或是陈叔叔新近招揽的演员,都不打听俞勤勤要在日本待几天。随手打开车窗,绕去镇上的马路。
俞勤勤鼻子尖,老远闻见异味,像在国内,路过化工厂附近,刮来股股臭鸡蛋味。她差点呛过去,尖起了鼻子,问:这什么味啊?史锦蕾未及言,陈朗在后面笑道:是硫黄,正宗的温泉都有这味道。你闻久了,就习以为常了!
史锦蕾笑了笑。长泽雄没笑,大概累极了,足见他和史锦蕾并不同调。俞勤勤记住了这味道,感觉特别。国内所谓温泉,全是无味的啊。
到了镇中心,白雾隐隐,好几处地方冒着腾腾的热气,空气里的异味,更厚、更稠了,俞勤勤克制住欲要呕吐的强烈反应,在勉力适应。
陈朗指指窗外介绍:勤勤,你看,冒热气的都是温泉,来自附近的一座活火山,叫白根山。整个小镇,有六个源泉,汤畑、白旗、西河原、地藏、煮川和万代矿。每个源泉都建了一个公共温泉。能疗伤、消毒。温度高,不能直接入浴。当地人发明了“揉汤”术,来自然冷却。
俞勤勤好奇道:“揉汤”术?兑冷水吗?史锦蕾歪了歪脑袋,她没听明白。陈朗说:不加别的。在日本,温泉受立法保护,不许额外加东西,那样就不叫温泉了。你见过炒栗子吧?栗子炒熟后关掉火,铲子还在锅里翻炒,是让下面的热气快速散出去,“揉汤”术就和它差不多。而且直接冒出来的温泉,在空气里暴露的时间一长,水里的溶解物氧化,“活性”会下降。所以酒店、旅馆,要建在离源头不远的地方,保证温泉的品质,哪怕从源头导流出去几公里,酒店有更好的景色、交通,品质下降了,来路也要正。因为温泉的价值,在于里面含有多种活性作用的微量元素。
啊——怪道我爸妈让我来日本!俞勤勤不怕臊,赞叹了一句。陈朗说:晚上你不累的话,先在私汤里好好儿感受感受。注意别老泡,以免引起不适。刚开始,泡一天、两天,休息一天。总之,你按照说明去做,不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