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豆芽人生
作者: 王法艇
在我们兄弟五个读初中和小学的时候,经过母亲的多次劝说,父亲最终下定决心去淮南潘集的四姑家学习生豆芽,来供养我们读书。把“豆芽卖给有钱人”的想法,是父亲学习生豆芽的初衷。
豆芽,在乡间最普通,又最稀罕。秋季一到,大豆收割,遗落的黄豆逢雨便发芽,它们急不可待地在地缝或土堆里探出头来,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骨朵,露出地面后,一经露水浸润和太阳沐浴,就绽放开来,呈娇嫩的鹅黄色,此时的豆芽是最好吃的,生吃也可以,只是有些腥气罢了。一时半辰的功夫,鹅黄色会变成浅绿色,两瓣叶子对称打开,梗芽和梗叶积淀了丰沛的叶青素,肥厚的模样惹人怜喜。偶有过于肥美的豆芽会在芽瓣间长出更小的花,青枝绿叶,似伏着一只小小的虫二。这般的美,大抵经不起接连而踵的霜降。寒露降,豆芽壮。母亲常说,豆芽是土地赠给穷人的最好蔬菜,不用操许多心就能长得饱满多汁,像深秋的满月之光,贴着大地生长,有心人总能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
如此美味的蔬菜,在乡间虽然容易获得,但还不是普通家庭随便吃的。而所谓的“有钱人”,也不过是在区公所和供销社工作的人员或学校老师。
三个月后,父亲从淮南“学业”结束,购置了必要的生产器具,随即开启了“王明达,卖豆芽”的生活新起点。
生豆芽除了豆子质量,需要注意的事项很多,比如水,比如生豆芽用的缸,比如环境及排水等事宜,特别注意的是不能有任何油脂混入水里,否则一缸豆芽都会烂掉。
母亲用锅盖分拣豆子,锅盖是高粱梃子纳的,光滑有格子,残次的豆子经过锅盖时就留在格子里面了,好的豆子自然滚到簸箕里。正常情况下生产一缸130 余斤豆芽,大概需要15~18 斤豆子。筛选出来的豆子先洗净,然后泡在大盆里,大约二天后豆子的胚芽就开始鼓出来,达到了“豆瓣初开酣未醒”的状际时,就需要把它们轻轻放进底侧有孔的大缸里,孔便于放水。
刚放进缸里面的豆子生长很快,超乎想象,今天看起来还是黄色的,次日就呈现乳白色。生长得快,也就积蓄了大量的热能,如不及时退热,豆芽会烧坏。退热的唯一方式就是大量地给豆芽浇水。为此,父母还请人打了一口深达四十米的水井,只是苦了提水的人。
鹅黄掌中呈,秀体玉杖轻,写的是豆芽初始的美,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父母却也真的感受到“春光何日近吾生”的彻痛。
豆芽在缸里生长三天后,每天要给豆芽早中晚浇水三次,每一缸需要浇水六大桶。记忆中,父母一年四季都是早晨4 点钟起床,母亲压水,父亲提水泼水,检查豆壳漂出来多少,还要一遍一遍地把还没有完全长大的豆芽轻翻。昏暗的煤油灯下,高中毕业且写得一笔好文章好书法的父亲显得模糊,影子投在泥墙上,凸凹着消瘦。
把十缸豆芽浇一遍水大约两个小时,然后探试水温,等到缸里的水温下降了,还需要一缸缸放水。天气暖和还好,到了冬天和初春,整个生豆芽屋内还需要加热。颍淮大地的冬天,即便是屋里也会结冰。即便冷,也不能影响给豆芽浇水,井水温热,对豆芽生长大有促进。
在父母精心伺候下,豆芽们总能一心一意地成长,好像它们也懂得父母的心情,从来不会让这个贫穷的家庭失望。
接下来,是卖豆芽。
那时的乡村都是泥路,晴天扬灰,下雨水泥,冬天硌脚,卖豆芽自然就是异常繁重的活。
清晨,父亲把豆芽从缸里挖出来(豆芽长得密实),放在另外一个大水盆里漂洗后装在竹筐里,一担豆芽大约百十斤。父亲瘦小且有疾病,挑到集镇上需要歇息多次。
我在艾亭初中读书,总觉得父亲卖豆芽丢人,后来习惯了,认为父亲卖豆芽和教书工作一样,都是为他人服务,甚至高尚。
彼时,父亲的中学语文老师赵俊仁先生也在艾亭中学教书,父亲时不时送给他几斤豆芽,并请求他对我严格管理。赵先生对我严格,初中三年的文言文我都会背,对我日后写作大有裨益,初中一年级,我就在临泉文联主办的《泉河文艺》上发表了文章。
生好的豆芽必须卖掉,而且一刻也不能拖延——因为只有把缸清空,已经泡好的豆子才能投入缸里,不然就会“祸不单行”——豆芽发绿,豆子狂长。
1988 年冬天,颍淮大地一度冷到零下17℃。
大雪纷扬,朔气沁骨,母亲为了让父亲休息好,凌晨四点多就起来拾掇豆芽。天不亮,父亲推着自行车去集镇售卖。
天冷、雪大、路滑、人罕,世界冰封了一般。寒冷如同铁桶把大地箍紧。两篮子豆芽在车后架上比往日更显沉重。要命的是,大雪狂卷,睁不开眼。平日熟悉的路桥沟渠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父亲只能凭着感觉行进。小心、吃力、紧张和焦灼包围着父亲,很难辨清哪是路哪是河沟。
父亲只能低头躬身推车,除了铃不响其他都响的自行车又不防滑,一阵大风过来,父亲和车子一下子滑到深沟。齐腰深的雪登时就埋住了父亲和车子。
其实,这个深沟离我们家不到一公里。
父亲很艰难地从沟里爬上来,可自行车和两篮豆芽还埋在深雪里,只露出车把。父亲想尽了办法,却仍无可奈何,他只得在寒风里搓手跺脚驱寒,等待路人帮忙。想象此景,不禁落泪潸潸,心疼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中传来说话声,那是去中学读书的孩子们。父亲大喜,忙请帮助,孩子们纷纷动手,推、抬、提、举,一会儿就把车子和豆芽筐从雪窝里整到路上。知道父亲是到中学卖豆芽,孩子们热心地帮父亲推车,很快就到了学校。彼时,教室才烧亮汽灯,老师们也刚起床生了煤炉子。
大约一个时辰,两筐豆芽卖完了——清贫的老师们被我父亲的精神所感动,平时不买豆芽的民办教师也加入购买行列。
旧时,收割大豆总是在早间或傍晚。成熟的大豆在中午一经风吹摇动,就有豆荚炸开,豆子迸落。豆荚炸裂的声音,清脆激越,热忱澎湃,落在中午的豆叶上,发出哔哔剥剥的歌声。大地喜气泱泱,但豆子抛洒也不少。乡人惜粮如命,总会选在朝晨或暮气时收割。有些豆秧尚青,有些已经枯黄,套种的豇豆呈靛紫色,杂然相许,好似大自然的调色盘,堆垒的豆秧子像油画中的重彩,远近看着都有凸起的移动感。
一声炙热,满腔融雪!
在冬天,我特别喜爱吃豆芽馓子汤,馓子漂在汤上,泛油花,弥散香气,煞是热烈喜爱;豆芽沉在碗底,被热汤浸润,不惊不奇,沉默喂养食者。在盛大的雪和冬天,豆芽所迸发的暖为常人不知,但我能体悟和感知,无论多难多苦的日子,豆芽都能把所有的疼痛糅合在生存范式的每一个细节深处,感受到委屈的同时也提供朴素的温暖。
适宜环境给了豆芽们蓬勃力量,它们汲取营养尽情地舒展生命的灿烂,在有限空间相互依存,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局部气候。我的父母是大地上的草根,他们也只能从贫瘠的泥土中获取非常微弱的精神力量,在经过超乎常人所想象的磨难后迸发念响,他们回馈土地和自然唯一方式就是用最恰如其分的方式呵护和浇灌每一株生命的胚芽,在尽可能大的空间展示自由生命所能呈现出来的姿势和风采——每每想到此,不禁感喟万千。
原载《阜阳日报》2025 年1 月17 日,标题有改动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