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方小院
作者: 杨杰
我们家最早的院子是爷爷盖的,那是豫东地区最常见的坐北朝南的院子,建在黄土岗上,进院子要走一段长长的斜坡。
院子里,有三间砖墙茅草顶主房,两间西厢房,一间东厢房,最南端还有一大间杨氏家族共同用的磨坊。这个院子是什么时候盖的,我说不清楚,听老一辈人说我就出生在西厢房中。西厢房门前有棵枣树,房后有棵一搂多粗的桑树,院子西北角长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我们九口人的大家庭生活在这方院子里。每到麦黄时节,西厢房后大桑树上的桑葚成为我和小伙伴们最鲜美的果品。到了秋天,枣子红了,爷爷奶奶会拿着长竹竿敲打树枝,枣子便哗哗地落下来,晾晒后的干枣是春节蒸馍必不可少的东西,枣花盘馍是那个年头最好的食品。大槐树上,灰喜鹊结了两个斗大的窝,一群喜鹊每天早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个风水先生路过我家门口,要给我家看风水,囊中羞涩的爷爷婉言谢绝。听说风水先生走到村口时对人说,这家今后人丁兴旺,必出贵人。一辈子贫寒,没吃过几顿饱饭的爷爷,对此预言将信将疑。
我十几岁的时候,按照村里的风俗,父母与老伙分锅另过,全家人开始攒钱盖新房。先是伐掉桑树到集上卖钱,再到密县拉煤到窑上换砖瓦,又伐掉大槐树,打成做门窗的木料。为了盖所新房子,全家人省吃俭用,日积月累,一年又一年地筹集建房材料,每凑齐一样东西,父亲便在写满材料名字的稿纸上画个对号。当对号画满的时候,房子终于可以动工了。
新宅划在挨着老院子的自留地上,自留地东西宽南北窄,为了能盖成坐北朝南的院子,爷爷给近门的一个长辈商量,要与他调换一点自留地,长辈碍于情面满口答应,不料快到下新房根基的日子,长辈在他的自留地上栽了一排小树,以此表明拒绝换地。父亲气得脸色铁青。没办法,新院子只好坐西朝东。
新房开工时,全生产队的劳动力都参加了开工仪式,男人们用绳索拉着磨盘,喊着打夯的号子,一声“嗨”声之后,那石磨盘应声落下,重重地夯在松软的地基上。俗话说盖房修屋弄断筋骨,在那个贫困的年代更是难上加难。经过半个多月的努力,凝结着全家心血的一座青砖大瓦房终于耸立在村庄最北头。这是全村第一座青砖大瓦房,破天荒地用上双扇玻璃窗,每天朝阳从东面升起,全屋洒满阳光。这所房子成为全村的样板房,为爷爷父亲挣了不少面子。
在这所院子里,我度过了少年、青年时代。满院子的榆树、槐树郁郁葱葱,伴着我们三兄弟茁壮成长,父亲的事业也蒸蒸日上。1985 年我们全家搬到郑州生活,这所房子便闲置起来。1988 年,我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带着新媳妇回老家拜亲访友。20 多年的老屋略显陈旧,我向媳妇介绍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那天晚上,我们夫妻俩住在老房里,半夜成群的老鼠在被子上面乱窜,吓得媳妇一夜无眠,从此便对老家的夜晚产生了恐惧症。结婚快40 年了,仅仅在老屋住那一晚上。
1997 年,乡里要规划建设所谓的新村,老家那沟壑纵横、错落有致的地貌要推平重来。新划的宅基地只是调了一下朝向,变成了坐北朝南。我是长子长孙,盖新房也就理所当然地落在我的肩上,但这对于在城里搞过几年商品房开发的我来说不是难事。新房刚开工,我就被派到上海学习,等到三个月后我回来,四间平房已拔地而起。中间两间是大客厅,东西两间是卧室,宽大的铝合金门窗,室内光线明亮。这所房子应景而造,家具齐全,但是20 多年过去了,我每次回老家只是在里面坐坐便匆匆离去。24 岁的时候,我曾独自在县城为自己盖了一所房子,竣工后我趴在房顶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盖房的辛劳与心酸随着泪水倾泻而出。如今面对它时,我总觉得少了些深刻的情感,它的存在仿佛缺少了内在的温度。
人的心态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变化,就像我,年龄越大越有在老家修房的冲动。家乡人历来是把房子作为脸面,小孩说媒先看看房子如何。这几年,村里的一幢幢别墅越盖越漂亮,我在外混了这么多年,也不能让人看笑话。我找了一家建筑设计公司,设计了一套图纸,但是一看预算便觉得底气不足,老伴更是编排我是痴人说梦:就你那偏僻老家,能回去住上几回?花恁多钱不值得。如果想解你的乡愁,倒不如在老房子基础上按照你的想法改造一番。
老伴说的的确有道理。于是我按照适合老母亲居住的需求,兼顾老伴对住房的偏爱,以及年轻人的审美眼光,对原先四间房室内作了功能划分,将外墙及门窗更换为新型材料,外观按徽派风格处理。我徒手在纸上画出一张草图,交给最好的发小康娃子(俊才)。
干事就像杀猪,中不中先捅一刀再说。
娃子就是这样敢捅第一刀的人,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说干就干。我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不断打视频电话告诉他,他总是有办法把我的想法变成现实。经过100 天左右的反复折腾,娃子变戏法似的把一脸呆板的老房子变成了一个具有江南风格的徽派民居。装上桃木色的木花格窗和连廊垂吊后,师傅说他在乡里盖了十多年的民房,这样的装饰还是第一次见。
院子里的每件摆设和种植的花木果树,无不包含着我对祖辈的怀念和对后辈人的希冀。石臼,老家人称它为碓窑子,它平平的石沿变成了一凹一凹的曲线,这是长年在沿口磨刀磨镰所致,从这些痕迹可以判断出它至少有百年的历史。1938 年黄河泛滥,滔滔黄水淹没了村庄,这个石臼便淤没于地下。我七八岁时,爷爷在老庄子的大致方位向下挖,在两米多深的地方竟然挖出这个石臼。爷爷把石臼拉回家,放在老宅的大门口。奶奶经常用它来捣谷子,捣红薯片。还有这盘石磨,它是老杨家的共有财产,母亲每月都会用它把五谷杂粮磨成面粉,作为全家的口粮。石磨是用牲口拉的,老牛总是迈着缓慢的步子在磨道中走着,石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我时常帮母亲驱赶牲口,加快它的步伐。每到春节前,都会有石匠来煅磨,铁凿子在石磨上叮叮当当作响,把磨平的纹路又修复起来。等村里通上电之后,石臼石磨便退出了历史舞台。我把它们从路边上捡了回来,重新放到院子里,这些祖辈父辈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老物件,传承着浓厚的农耕文化,在我眼里弥足珍贵。
我还觅到一口老水缸,这口老水缸过去是全家的饮用水缸。我小时候,父亲每天早早起来,到街口的水井里挑水,这口大缸能装上七八担水,供全家一天使用。后来家家户户打了压杆井,现在又通上自来水,这口缸,也失去了原先的功能。我把它放到影壁墙前,填上沙土种上荷花,期待明年夏天长出亭亭玉立的荷叶,开出鲜艳夺目的莲花。
院子的东北角有片空地,我让师傅垒了一个月亮门,园子里种下18 棵老桩牡丹,起名牡丹园,这是为女儿丹丹修的。等到来年人间四月天,牡丹吐蕊绽放时,邀请女儿带着她的两个宝贝回来,一同欣赏满园的春色。我还为老伴在西间修了一个大炕,这是她一辈子的念想,她说等老了盘腿坐在热炕上吃饭喝茶做针线活。在院子周围,我种植了杏、李子、葡萄、石榴、海棠、苹果等果树,不同季节会有不同的果实。
新修的房子焕然一新,可我总觉得还有些赓续传家的精神没有表达出来。我想到了爷爷,他一生操劳,经历苦难,却为人忠厚,心地善良;我又想到了父亲,他一生追求理想,不失青云之志,重教育人,靠读书改变家人的命运。我请人做了“积善成德”和“耕读传家”两块匾额挂在门口,以此纪念我的祖辈父辈,希望将他们的淳厚家风在这老宅传续下去。
很快,我就要退休了。回首六十载人生路,虽留下不少遗憾,但也深知“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待退休后,我便守在这方小院,与老伴一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