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筐李子
作者: 郑德强
从县城去镇里看望母亲,顺便到村里我家老屋院子摘些李子。八月末,正是李子成熟的季节。
虽然老屋的主人已经搬离了许久,但是,院子里那几棵李子树依然生机勃勃。此时,成熟的、半成熟的、未成熟的、红的、紫的、绿的果实挂满枝头,在微风的吹拂下,沉甸甸地摇晃着。我摘了一颗熟透了的李子,用手擦了擦,放进了嘴里,顿时感到甜甜的,满口生津。但伴随而来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加快了采摘的速度,拎着一袋李子离开了老屋。
到了镇里,打开家门,母亲一脸笑容地迎接我。我把装李子的塑料袋递了过去,母亲嘴里一边说着又买啥了,一边把塑料袋举到了眼前。当看清袋子里装的是李子时,她的神情顿时暗淡下来。
我知道母亲和我一样又想起了什么,便走上去搂着她说,我的老母亲啊,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您还真就忘不了了?再说了,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李子,那筐李子,对母亲对我来说都是一段难忘的记忆,也是母亲一直以来觉得正是因为那筐李子而导致了对我这个女儿的愧疚,以至于一旦不小心说起此事,她便会泪流不止。
母亲说,是那筐李子影响了我的人生。而那筐李子的背后,是她当时不容否决的一个坚持。
那年高考,我落榜了。虽然家里不是很富裕,但是父母还是决定让我复读。
我之前上的是镇里的高中,决定复读后,我和其他几个也要复读的同学选择去市里的一家高中,据说这个高中会把复读的同学集中在一个班级,而且当时这个学校的复读班是先去报到,后收取学费。
出发那天,三个同学背着行李来到我家。之前我们商量好了,在复读班一定互相帮助、相互监督,好好学习,来年一起考上大学。
告别了母亲,我和那三位同学走出了家门。我们的路线是在村头乘坐路过的直接去市里的班车。
我们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母亲喊我。我回过头,看见母亲拿着一个用柳条编织的筐,她说要摘些李子,让我送到镇里的姐姐家。我家院子里有好几棵李子树,当前正是李子成熟的时节,三位同学等我的时候在院子里跷脚摘了半天,纷纷夸我家的李子又大又甜。
母亲让我去镇里,我表示了为难。因为如果这样,就意味着我和三位同学要分开,那样我只能从镇里一个人去市里了。但是母亲坚持要我去,她说姐姐忙,过几天开学了更回不来了,这样的话,今年的李子她就吃不到了。
母亲说,姐姐就爱吃家里这几棵李子树长的李子。
母亲对姐姐的爱,我是有亲身体验的。姐姐从小身体不太好,都快上学了母亲有时候还背着她。而那时候的我,眼前经常晃动着的是趴在母亲后背垂下来的姐姐的那两条腿。那个时候,我只能咬着嘴唇,把内心的渴望硬生生地憋在心里。
所以,无论母亲对姐姐怎样的好,对于我来讲,我都觉得正常。
我只能让三位同学先走,说我坐镇里的车去市里跟她们汇合。
和母亲一起,摘了满满一筐李子,坐着路过的汽车,我去了镇里。
姐姐大学毕业后,在镇里的小学当了一名教师。之前经常在周末或者假期回来,自从去年结婚后,便减少了回家的次数,这是母亲教育的结果。母亲说,结了婚的女人,要以家庭为主,不要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姐姐对母亲的话,是很听从的。从小就听,从不反驳。
看到了我带来的李子,姐姐很高兴,用手擦了几个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姐姐询问了我想复读的情况,然后告诉我,中午吃完饭再走,并说把大伯也请过来,顺便听听他的意见。大伯是姐夫的大伯,在镇高中当主任。
中午吃饭的时候,聊起了我复读的事儿。大伯说,我没有必要去市里的学校,在镇里也可以复读。姐姐也说,我可以吃住在她家里,如此一来,还能为家里节省不少钱。我那个时候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所以,他们一说,我也就同意了。没想到,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到镇高中复读是插班生,跟一帮从高二升学上来的学生在一起。让我难堪的是,跟我同座的是我同学的妹妹,她在做题的时候会经常问我。而有的时候,老师也会在提问时把我叫起来。在他们眼中,我是复读生,回答问题理所当然不在话下。而我,在回答不出问题时,会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全班就我一个复读生,我的自卑情绪越来越大,每天都有如坐针毡的感觉,所以,这一年来,我的学习成绩没有得到明显提升。
高考结束了,我再次名落孙山。而当初去市里复读的那三位同学都被理想的院校录取了。她们以前的成绩,不客气地说,真的没有我好。
如果当初母亲不是那么坚持着让我到镇里给姐姐送李子,我就不会跟那三位同学分开,也不会到镇高中复读。一切就是那么无法改变地发生了,我自然把这个结果归到母亲身上。母亲默默地承受着我的指责,默默地跟我一起流着眼泪。
没过多久,我就收拾行李,怀揣着高中毕业证,去了一个沿海城市。在那里,我在一家音像店卖影碟,在一家工厂打工,后来,靠着天生的美术特长,做牌匾设计,收入越来越高。每当夜色降临,望着满天星空时,我在想,这也许就是我的人生之路。
阴雨绵绵的一天,我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说母亲病重了。无论我心里曾经对母亲有怎样的抱怨,但她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母亲那矮小的身材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收拾行李赶上第一班列车回到了家乡。
病床上的母亲十分消瘦,但是眼睛却依然那么有神。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眼睛里有疼爱,有不舍,有挂念,也有歉意。
母亲让别人离开病房,说要跟我单独说说话。母亲说,她对不起我,说她如果当初不那么坚持让我给姐姐送李子,我就会考上大学。母亲说,在我离开的这么长时间里,她无时不刻不在惦记着我。她是爱我的,只不过,她要把更多的爱给予姐姐。母亲说,因为,姐姐出生没多久就被亲生父母遗弃,是她从柴火垛将姐姐抱回来的。看着眼珠子快掉到地上、嘴张得老大的我,母亲继续说,这件事只有她和父亲知道,她怕自己这次过不去这个坎了,才把真相告诉我。母亲让我和姐姐多亲多近,因为,我俩都是她的孩子。
我趴在母亲身上号啕大哭,吓得外边的父亲和姐姐赶紧推门进入房间。母亲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同时在暗示着我,不要说出真相。
后来,为了能够照顾母亲,我回到了家乡。我在县里开了一家书画工作室,我的美术作品多次在省市获奖,我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家。
母亲的病情也不断好转,我和姐姐为她和父亲在镇里买了一处楼房,在我们姐俩的交替照顾下,生活得很幸福。虽然父亲去世后,我和姐姐分别都要把她接走跟我们一起生活,但是母亲不想离开现在的住所。她说她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一个人清净惯了。母亲曾经偷偷地跟我说,等她去找父亲了,姐姐的身世就剩下我一个人知道了。
安抚完母亲,我走进厨房,把李子洗干净,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母亲咀嚼着要说话,我说,放心吧,我给姐姐打电话了,她马上就回来。
母亲笑了。那笑容,像李子一样甜。
原载《北方文学》2024 年第10 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