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单眼皮姑娘
作者: 洪波木槿花像极了一位单眼皮姑娘。
初见木槿,是在青州范公亭西路的植物园。寥落的几棵,赫然入目。近观,单片花瓣,每朵五片,花蕊如倒悬谷穗,淡黄近白,蕊底晕染了胭红。这园里尽是粉、白和淡紫的,像一个个单眼皮的姑娘。白姑娘、粉姑娘、紫姑娘。羞怯、单纯。花朵儿分明朝上开着,却似垂着眼帘,不敢望来人。袅袅娜娜,迎面相遇,侧身行了万福礼款款而去。遗落环佩声声,气息淡淡。未知其名,已被俘获。
七月份我家旁边的衡王府路修成了,路旁的绿化层次分明,我居然在白蜡树下发现了木槿花,从南到北,像冬青树一样被修剪成了齐刷刷的平头。花还没开,看上去像灰绿色的蒿子。是我怠慢了她?不会的;难道她不是木槿花?她可是大舜的国花啊,《诗经》里都说:有女同行,颜如舜华,怎会屈居到白蜡树下?木本的木槿怎么会像草本的蒿子一样密密匝匝挤在最底层?没有头面的位置,阳光也少。我焦急地等待花苞的绽放,验明正身。
天一亮,我就去观察了,如果肖似木槿而非木槿,我定会火眼金睛将其识别。然而,已始打苞了,锥形长卷。尤其白色的,宛如精致的烟卷儿。那美丽的单眼皮姑娘已然袅袅娜娜地立于枝头了。白姑娘、粉姑娘、紫姑娘,仿佛蓄着意要给我一个惊喜!她向上盛开着,羞怯地低垂着睫毛。星状的鹅黄的。是她!正是她。我好像一时下不了台,顺着衡王府路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几乎都是粉色的,偶有一棵淡紫色的。在一个向西的居民区岔路上,寻得几株白的,似惊鸿一瞥。朱槿一朵也没见。
此时,来和我约会的木槿花一直安静地望着我。我的脸红了。她那么高贵、有来历,却能在这么矮的植株上依然开着脱俗的花朵儿。几乎每个枝丫间都打着花苞,哪怕刚刚离开地面。一波儿一波儿地,悄悄地开始了长达四五个月的花事。世态的炎凉和看透在她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一场无声的交流就这样嵌入我的生命,让我瞬间开悟。我更加另眼看待这个单眼皮的姑娘了。
清晨,向北漫步,满眼粉色单瓣花,振翅欲飞的粉蝶栖息梢上、腰上,疑心是有人夜间拴上去的,不然,怎会在挨近土地的枝丫间还有花朵呢?那一眼望不尽的木槿花,站在女贞树下,似缀满露珠的花精灵,悄悄散发着芬芳,令人笑靥如花。一个外号“八百吊”的人,百年不遇地跟我笑了一下。他误以为我跟他微笑呢。他笑起来居然很美。那是木槿花使然。也有陌生人,心里藏着疑惑,无法不与我点头微笑而过。那是我身上有了木槿花一样的气息。
却有一位老人,摘木槿嫩叶。我近了,他便佯装欣赏。他穿着黑布鞋,干瘦的手一次次地伸向那开得正好的花朵!他是不安的。或许他有疾病,需要医治。我心稍安,笑容却没了,脸也变紧了。
被扫了兴,索性掉头南行。远见一个顺行的小媳妇,跳下小三轮车,去够枝头上开得最好的花,纳入小巧的纸盒里。嚓!嚓!嚓!一声声撕扯,仿佛采桑树叶,拽得我心疼,木槿姑娘哎哟!哎哟!哎哟……连成片地惨叫着。这美人儿,与这些惨叫的槿娘一般,风华正茂,却下手狠毒。一直跟着她,她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边采边移动三轮车,把小纸盒里的粉色的木槿花倒在一只酱色瓷坛子里。那么多粉色的槿娘躺在她的坛子里,仿佛在屠杀啊!
压着心头的火,我问她,采它有什么用吗?
吃啊。
怎么吃?
炒鸡蛋、放汤。
那用不了多少啊,你都采满一坛子了。这么多怎么吃呢?
洗洗,晒干,留着冬天吃。
多好看啊,采了,真可惜。
我不采,别人也采。不采它也是落。你看地上。
低头看,地上尽是锥形的花苞,根本不是花瓣,那是采花人碰下来的。她连木槿花儿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机会也剥夺了。她的话好比是说,一个孩子生下来,早晚是个死,不如早掐死得好。不是吗?况且,她仅仅是为了吃新鲜口味儿而已。我不能原谅她,除非是因为治疗绝症,让人起死回生;除非现在是饥馑年代,连树皮都啃光了。
我终于说:你别采了。
你是干啥的?大清早的,关你什么事!
我哭了,心疼那些带露的花死得不值。
她是地道的当地口音,而我只不过在这条街客居过十年。可是,养育我的城里的花,我不该爱吗?衡王府路东侧南部还有些老户,墙外高大的树上爬满了丝瓜花、豆角花,地上还有密密匝匝的茉莉花,她为什么不去采?吃了应该也闹不死的。多少人不知,自己潜意识里存在着一个可怕的共性:凡是美的,只要是美的,就据为己有,或掐死在萌芽状态……她的行为比当年八国联军来抢夺圆明园奇珍异宝逊色吗?那是外来的欺负,这是根部腐烂。不可救药。
美少妇杀手还在“嚓嚓嚓”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骑着电动三轮呼啸而至,跨到木槿花边,噼里啪啦一阵狂揪,最后上车飞驰而去。来无影,去无踪,若非地上又多了一些粉色的小烟卷儿,真疑心刚才是幻觉。这就是传说中的飞车大盗吗?
几个月的花期里,居然很多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子来揪花。不吃能馋死吗?对于那些掠美的人,我依然无法原谅。爱花之人,必是爱人之人。不爱就罢了,还残害。这跟皇帝搜尽天下美女,而又让红颜独守空房、凄惨老去有何区别?舜帝活着,能这么干吗?
那天之后,我一直担心衡王府路的木槿花被吃没了。心疼得无法。不知该如何告别。
想起初相识之地,我去了一趟植物园,未料,除了单眼皮姑娘,还有那么多双眼皮姑娘!她们是复瓣木槿花,貌似微型牡丹,花蕊大部分包藏在花瓣里。花朵比衡王府路的稀疏,落在地上,不但有花苞,还有单片花瓣。缘何高树上的花朵稀疏且有花瓣落地,矮枝的花朵浓密且没有花瓣落地?
回到衡王府路,选了一片木槿,把三色花各拴一段红线,看好附近的电线杆标志,清晨和傍晚来观察。
奇迹出现了,她的落花是把开阖过的小烟卷从花苞茎叶的根部与主茎断开,花苞干了,仍然不落地。这可能是因为她与主干断开时,用尽最后气息,分泌出黏稠的体液给最近的叶子,每朵枯干的褐色花苞也就被一片叶子托着。风吹不落。原来,被剪的矮木槿不同于高树的闲逸,为保证花朵不被采摘没,需自我供给,就有了不同的生存方式啊。
更奇特的是,木槿花朝开暮落,层层开放,且同一株上,生生死死,交错演绎。哪怕遭遇摧残,依然对舜帝存着永世感恩。
她微笑着,汹涌地怒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