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的记忆

作者: 展恩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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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娘出生时辛亥革命还没有爆发,她在北京城里长到了19 岁,她上过女学,逛过故宫,去过沈阳、抚顺,还见过大海。老姥爷要叶落归根,把姥娘许配给了山东老家我们村家境还算殷实的,但一个字不识的我姥爷。

姥娘生了六个孩子,我娘在姊妹中排行老三。最小的二舅刚出生那年,日本鬼子来了,村里所有人都往外跑,我姥爷忘了拿自己的旱烟袋,非要回家去取,进村就碰上了惨无人道、十恶不赦的鬼子,没有活着出来。

失去家庭顶梁柱的姥娘,拉扯着六个孩子一路长大,可想而知她的含辛茹苦。娘有一次放学回家,看到姥娘在抹眼泪,问,哭啥?姥娘说,家里没有一点吃的,你到二大爷家借上一斤高粱,等麦子下来,咱还他一斤半麦子。姥娘迈着小脚领着娘到附近村里要过饭,曾经一天走了六十里路,什么也没要着。我问娘,那大姨、二姨怎么不去?娘说,大姨、二姨嫌丢人,她们不肯去。娘说,大姨小时候泼辣,经常质问姥娘,在北京城里长大,走南闯北,最后竟找了这么个“好婆家”,咋就能同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姨嫁给了早年闯关东在黑龙江林场伐木头的大姨父,二姨、四姨跟着当兵的两个姨父,去了新疆的克拉玛依油田。娘也想出去,可是姥娘身边不能一个闺女都没有,于是姥娘包办了娘与爹的婚姻。娘嫁给同村的爹,无疑也是幸福的,娘婚后继续上学,直到初中毕业,她还学习了新的裁剪技术,成了全村第一个会使用缝纫机的人,用一双巧手焕然一新地改变了乡亲们的生活。

姥娘有相当长的时间,住在新疆的两个姨家,后来听说二舅在黑龙江娶了妗子,生了表妹和表弟。姥娘在新疆待不住了,她的心早飞到了黑龙江,二姨、四姨生气地劝她,你走吧,走了再也不要回来。姥娘又在黑龙江生活了多年。

在我9 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姥娘。姥娘和二舅一家回到了村里,他们原来的房子早没了,爷爷腾出了两间屋子安排他们住下,又帮着他们在村里选地段、盖房子。

面对突然出现的姥娘,我说不上高兴,但也不排斥,每次跟着娘去姥娘家,我没有别的孩子到姥娘家的那种兴奋和喜悦,虽说也开心地吃着姥娘精心准备的吃食,但总是有点不亲。

姥娘会吹箫,会给人说梦、解梦,姥娘还会针灸。有一天,爹头疼得厉害,我看见姥娘拿出一根长针,在灯火上烧了烧,算是消了毒,她朝着爹的太阳穴熟练地扎下去,放出大滴紫黑色的血,我害怕,不敢看当时的场景,片刻过后,爹说,舒服了许多。姥娘还擅长推拿和正骨,村里村外有小孩胳膊脱臼、关节错位等都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姥娘。姥娘摸、捋、抻、摆、对、合等几个动作,不经意间复位了、能活动了。姥娘送人走时,还在石榴树上掐下一朵石榴花,递到破涕为笑的孩子的手里,姥娘的办法多着呢。

我上军校以后,花了不到二百块钱买了架照相机,回到村里,特意给姥娘照了一张相,洗出来,姥娘端坐着,慈祥地望着我,可能是我按快门时用力过大,生生地截下了姥娘的半双手,歉意涌上心头,我没好意思把照片邮给姥娘。有一次,谈起军校训练的严格与艰苦,我说,天天穿胶鞋,感染了脚气。姥娘说,你不会穿凉鞋啊。二舅插话,这是远,要是近,你姥娘得找人家说道说道去。

姥娘的晚年是在二舅身边度过的。姥娘去世半个月后,我才知道这个消息。接到二舅给我写的信时,我正带领连队在野外训练,我心很硬,在战士们面前愣是没落下一滴眼泪,他们不知道,我没了姥娘,我的伤感,我的思念。

姥娘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享年86 岁,她去世三十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叫董春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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