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天
作者: 何建华
数十年前的某日,夜色里,结束了又一天雪地奔波的父亲回到了家。
姐弟几个像迎接凯旋的将军一样,卸下父亲肩上的猎枪,解下他身后沉甸甸的布袋和腰上的药壶。连累带饿的父亲坐到火盆边,开始大口扒拉母亲温热的饭菜。小弟手脚麻利地把布袋里的猎物取出,在屋内一字排开,手指点着嘴里喊着:“一、二、三、四、五、六!六只兔子!”
父亲内心深处,是天天盼着下雪的,甚至希望下大雪。一二十年了,每逢下雪,他会带上早已备好的全副装备,毫不犹豫地走进风雪中。茫茫原野,白雪覆盖了麦田。单枪匹马的父亲,头戴棉帽,身披蓑衣,扎着裤脚,腰挎药壶,肩扛猎枪,腿不停地走,眼不住地搜索猎物。怀里揣的凉红薯和红薯面饼子,就上两把雪,便是他的午饭了。据他讲述,人要围着兔子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停地走。直至距离相当,瞄准目标,“砰”的一枪,获取猎物。一天下来,要在庄稼地里走上六七十里。许多次回到家,看到他的一双布鞋前头是张着嘴的。
各种行当都有经,父亲也有他的打兔子经,譬如,打跑不打卧,打夜不打白(天),打雪(天)不打晴(天)。他认为,兔子卧着容易与坷垃和草丛混为一体,不利分辨,把它轰起来,几十米的射程,一打一个准。兔子也和其他动物一样,具有趋光性,灯一打,兔子两眼反光,有时卧着不动,有时还会朝着枪口跑。可父亲一直没有一个好矿灯,用手电筒又舍不得买电池。响晴天,兔子食物充足,也好隐蔽,唯有雪天,目标完全暴露,又急着四处觅食,瞄准的难度最小。只可惜,父亲的这一独门绝技,我们兄弟几个没有一人感兴趣,他也从来不许我们跟着学,大概他是心疼孩子,怕我们长大了没有出息吧。
父亲的猎枪,两米多长,十多斤重,木质枪托,至于他是啥时候置办的,来自何处,不得而知。在家里,放枪的地方相当机密。所需火药,是他用木炭和硝等原料自制的,平常怎么制、放何处,唯有他一人清楚。村里有人在公社机械厂翻砂车间上班,父亲常托他把车间里的废铁渣子收集带回,用作枪子(也有购买的),唯有纸火炮是自己掏钱买来的,父亲用了最小的成本,为全家人换回了最解馋的美味。在以红薯为主食的六七十年代,是父亲的辛勤付出,才使我们这个多子女、少劳力的“缺粮户”(年底生产队结算,缺粮户要为余粮户交钱)灶房里时常飘出兔肉香。
因为家里每年冬季常见野兔,作为长子的我从小就学会了剥兔子,那时叫剥“筒儿皮”。待兔皮晒干并积到一定数量,便拿到供销社去卖,换回火柴、煤油、肥皂、食盐和餐具等日用品,如有宽余又经父母允许,还可带回一些铅笔、墨水、作业本和小人书等。两个小弟弟穿开裆棉裤的年龄,母亲都会剪出兔皮毛,分别缀到前裆两边,一可保暖,再者还可防止撒尿时浇到棉裤上。如此装饰,在全村绝无仅有。当弟弟与小伙伴在街上玩耍时,还招来不少羡慕的目光呢。
1975 年8 月5 日,那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洪水,彻底打破了父亲持续多年的打猎梦。
那场空前的大劫难,源自豫西南地区三座水库大溃坝。由于事发突然,家家户户都在迫不及待地转移粮食、衣物床被和灶房用品等,许多不急用的物品大多留在了屋内。一夜之间,全村房屋全部倒塌。洪水来临前,父亲忙中无计,没能把他的爱枪及时拿到室外。待从废墟里扒出猎枪时,枪管已被房梁压成了弧形,后经几次校正,最终没能恢复原状。有懂行人告知,如枪杆不直,弹道不畅,绝对不能再用。出于安全的考虑,父亲只有放弃了他钟爱的营生……
时光荏苒,父母也先后离开人世多年,姐弟几人又各奔东西。父亲的那支报废的猎枪还在老家堂屋挂着吗?小弟弟还记得他前裆里缀的兔皮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