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漂
作者: 杨海斌沩水河拐过煤炭坝的残煤山时,土陶罐里沉睡的酒米醒了。
我攥紧父亲那支缠着矿用钢缆的钓竿,八百米煤矿井下的星光突然炸裂——
宣统二年的煤镐声仍在老窿里回响。煤炭坝的汉子把地火炼成黑金,五亩冲矿井的罐笼吞吐着光绪年间的煤尘。父亲二十来岁下井时,工长将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铝饭盒拍在他怀里。升降机坠向-380 中段时,矿灯劈开的光域里,煤屑浮沉似沩山毛尖的茶雾。二十多载井下半蹲,他的腰腿疼得似巷道顶板压弯的坑木,却总说“硐子里的渗水比沩河还甜”。铝饭盒倒扣在煤堆上,“安全生产”的红漆字在矿灯下浮成血色光斑,工友们围坐着喝刀豆花煮的酸辣汤,腊肉油星在安全帽里晃成月亮。“这汤有地心的劲道。”他笑声震落的煤尘,多年后还粘在我校服袖口。
直到寒湿钻进骨缝,他才攥着转岗单挪到地面食堂。铁勺替代钢钎,竟又守了十载打饭窗口。改制风刮塌矿工俱乐部那夜,父亲把长柄铁勺倒插在菜汤桶里,搅动的漩涡中浮沉着二十多年煤尘。“酸辣芋头要沉底托油花,砂仁糕蒸肉得浮面锁香气。”他给新来的帮厨示范“三沉两浮”诀窍,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仍是提钻机的弧度。工友们总在窗口多塞两个土鸡蛋:“杨师傅的辣椒炒肉能呷光三碗饭。”下岗名单贴在值班室玻璃上时,他蘸着栀子花汁画圈的手直抖,汗渍在纸面洇开,仿佛当年爆破后岩壁渗出的泪。
暮色漫过远山时,常能见到父亲领着我们姐弟垂钓。河滩上,池塘边,他将爆破索拆下的钢丝缠成浮漂座,教我们辨认水纹:“看漂如看命,沉时莫扯线。”我和姐姐坐在桐油沁香的小板凳上,看晚霞把钓竿镀成巷道钢轨的弧度。归巢的鸟群掠过残煤山,羽翼扫落的星光坠入鱼篓,化作劳白沙烟盒上凝固的鹤影。“八五年透水时,三盏矿灯漂在巷道水洼里,”他忽然指着浮漂轻颤的水面,“跟这浮漂一个样——沉下去的是胆气,浮上来的是活路。”
2005 年退休后,父亲用竹竿在老家南郊屋前菜园子搭起豇豆架。深夜打着手电捉虫,蚜虫掉落的簌簌声,竟与当年岩粉落入采样袋的响动叠成重影。“夜里排哑炮要屏住呼吸。”他掐灭烟头,双鹤古井的倒影在紫苏叶上碎成银斑。母亲用洗褪色的劳保手套拆出棉线,将莴笋捆成爆破筒的形状。露水未晞的早市,他码的萝卜能立成仪仗队:“杨爹的菜怎比别家甜三度?”“那当然!对门河里的沩水浇的——”掐断的茎管渗出乳白浆汁,像封矿井时未淌尽的岩层泪。城管老喻蹲在摊位前,看着父亲手中下井时用了多年的老伙计——气压表的指针在墒情测量时颤动:“您这土里埋着五亩冲的魂呐。”
每当涨退休金时,父亲总要对着数字摇着头:“国家养着这么多老骨头,金山银山也要掏空咯。”有次涨了三百元,他连夜比对数字,煤油灯把佝偻的影子投在糊墙的《宁乡日报》上,那些关于国企改革的铅字正在泛黄。母亲把栀子花蜜浇在紫苏梅上:“你这老顽固,当年下井时怎不嫌工资多?”“那会年轻力壮,现在……”他忽然剧烈咳嗽,痰盂里浮着的血丝像极井下水洼漂着的矿灯。
2016 年底最后一次化疗间隙,癌痛把他的背弯成报废的矿车弹簧。他执意要去河边抛竿,钓线却仍能划出凌厉的银弧。“看见对岸芦苇没?八五年透水后,我在那儿埋过半截矿灯。”浮漂没入水面的刹那,他忽然攥紧我的手:“等浮漂自己浮平再提竿,就像等抽风机把活气压进巷道。”钢缆缠就的钓竿在风中铮鸣,八百米深处的往事正穿透岩层。监护仪绿光投在墙上的那夜,他摸着竿梢说几十年前煤矿雨夜的往事:“你当年那些工友伯伯们拆爆破索时,雨点打在帐篷上像哑炮闷响。”牛皮匣里的硬白沙还剩三支,过滤嘴上的烟草味永远停在了下雪前。
清明雨掠过煤改稻的沃野时,沩水河的浮漂突然沉出宁乡人最懂的钝口。
提竿刹那,草鱼摆尾搅碎的波光里,父亲正站在食堂窗口打菜,铁勺搅动的漩涡中浮起砂仁糕的甜香。母亲晾在竹匾里的紫苏梅已腌足三伏三九,岩层渗水的咸涩却早沁入陶罐酒米。
钓竿末梢的钢缆年轮仍在生长,而残煤山倒影中,那支缠着人生旅途与井下往事的浮漂,正悬在天地之间,丈量着生命最精妙的弧度。
沉下去的是二十多年地火淬炼的钢钎,浮上来的是六十余载人间烟火的铁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