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亲戚
作者: 王选亲戚最先是从正月初二走起的。初二,该走的亲戚有舅爷舅婆家、媳妇的娘家,亲戚家若有人离世没过三年的,要去烧纸祭奠。
我们家族小,亲戚有十来户,在我10岁以后,每逢过年,父亲便把走亲戚的“重任”交给我。他在家中或忙家务,或和村人晒太阳闲聊,或喝几场酒。
走亲戚大都结伴而行,要么家族中的祖父辈、父辈带领我们小孩子同去,要么我们堂兄弟几个搭伙前往。
一早起来,母亲已做好早饭,大都是粉条萝卜烩菜,里面有肉片、丸子,油汪汪的,剜一勺辣椒,再倒醋,这算是我们家一年中最好的伙食了。一碗烩菜,再泡一个油饼,下肚去,浑身舒坦。嘴上的油尚未擦净,堂弟们便背着礼当来叫我走亲戚了。
先走哪些亲戚,大人们已于昨天简单商量过。我翻出书包,母亲已备好礼当,小心翼翼装进去,若有亲戚烧纸,父亲会包一包“纸”,一同装入。
我记忆中最早走亲戚时,礼当是四个油饼。后来,礼当便成了饼干和罐头。这两样是孩子们的最爱,但因要走亲戚,家中礼当是有定数的,如果短缺了就很麻烦—镇上不逢集,买都买不到。饼干和罐头只能等二月二前后,征得大人同意了才能吃。再后来,礼当成了蛋糕,成了八宝粥。如今走亲戚,带饮料、牛奶的会多一些。小小的礼当,也是时代变迁的一份见证。
装好礼当,约齐人,大人们领着,我们便出发了。
山路上,全是走亲戚的,人们背着礼当,穿着新衣,顶着朔风,呼着白气,说说笑笑,脚下匆匆。孩子们更是欢喜,一路追逐打闹,笑声如铃铛响。草木尚且枯着,田地还在沉睡,远山隐隐,四野寂寂,但春意已在土皮下萌动。若下过雪,则遍野皑皑,银装素裹,群山静伏,如巨蟒一般。走在雪上,脚下发出咔嚓咔嚓声,甚是悦耳。草坡上,还留有野鸡、野兔和不认识的脚印,一串又一串。它们也要在大雪里走亲戚吗?
我家有个亲戚,我叫大大(父亲的堂哥)。去他家,得走两个多钟头。9点多出门,临近中午才能到。一进家门,大大看是老家来人,很是热情,让我们赶紧脱鞋上炕。上炕,是我们西北人最大的礼节。于是,上炕。炕上已有其他亲戚。大人们寒暄着,彼此让座。大大一边放炕桌,一边摆电炉,准备熬罐罐茶。大妈端来一盘馃馃,让我们吃,顺手抓了糖,一一塞进我们衣兜。罐罐茶咕嘟咕嘟熬着,茶香弥漫在屋里。有水珠滚落在茶缸外,刺啦一声,冒缕热气,又刺啦一声,冒缕热气。
大人们在炕上絮叨着一年的光景、人事,似有说不完的话。无论有多少悲欢,此刻,都会随一盅浓酽、烫嘴的罐罐茶进入肚中,成了往事。孩子们自然是坐不住的,下炕到院子里嬉戏玩耍。放鞭炮、弹珠子、捉迷藏、吃糖果,或去村里看打鼓的。
饭熟了,大大吆喝我们吃饭。饭是臊子面,面是大妈手擀的,切得匀且细,浇头用洋芋丁、白菜、豆腐、木耳炒成,撒了菠菜,碗中间卧一颗荷包蛋。大妈看我们吸溜着面条,吃得满头冒汗,皱纹里闪动着笑意和欢喜。吃得香,是对她手艺最大的褒奖。
下午,大妈拌了天水酒碟,切了猪耳朵和皮冻,大人们围坐在炕上,划拳喝酒,不时有亲戚来,也加入进去。孩子们还是玩耍。
到三点左右,便该回家了。临走时,大妈给我们每人两块钱作为压岁钱。我们假装不要,不肯把手从衣兜里拿出,其实心里还是想要的。大妈说:“我没挣钱,给我娃没多的,这两个,你们拿着买糖吃。”大人们说:“大妈给你们,就拿上吧。”于是,我们伸手接过钱,揣进衣兜,有些害羞,更多的是开心。大大一家人把我们送到路口,依依惜别,眼里噙着泪花。一大家人再去他家,又得到明年了。
走亲戚的流程大概都是这样。对我们小孩子来说,除了能挣压岁钱,还能跟一年不见的亲戚家的孩子玩。
以前走亲戚,大都是步行,一两户亲戚能走一天。去了上炕、吃饭、喝茶、喝酒、絮叨。我们村在山上,山路陡峭,不能骑自行车。后来,家家户户有了摩托车。在我们山上,骑摩托车走亲戚倒很是方便。父辈们骑着摩托车,沿着山路,呼啸而行。原先两个钟头的路,不到半个钟头就走完了,一天能走两三个村子。去了还是要吃饭、要絮叨,只是没有了当初那种一天仅走一两户亲戚的踏实感。因要骑摩托车,酒自然不能喝了。走亲戚变得急匆匆的,有点像赶场子一般。
这些年,时代变迁,大多人家有了汽车。走亲戚不再骑摩托车,自然也不会步行了。
以前,镇子上过了正月十五才逢集。现在,大小超市几乎天天都开着,随时能买礼当。到亲戚家,也会上炕,会坐一会儿。老人们大都会问问家中长辈的身体情况,问问我们工作生活的情况。随后感慨一番,回忆一番。如今,人们的日子好过了,炕桌上除了经久不变的一碗烩菜,还多了各种凉菜、酒水。临走时,我们已不再收到亲戚的压岁钱,反而要给亲戚家的孩子们包压岁钱。有一天,我们终究从小孩子变成了小孩子眼中的大人。时间好快,让人唏嘘。
舅爷家我是每年必去的。小时候,背着礼当,沿着山路直行,然后下山,走一个钟头。现在,我家里有了小孩,有了汽车,一家人一起去看望两位老人。小屋局促,但四世同堂,说说笑笑,真是热闹。多少生活的苦,此刻,都在言谈中变成了时间深处的甜。多少年了,坐在舅爷家,看着屋里的陈设,看着屋外的景致,看着两位老人,看着供桌上的香火,一切似乎都在变,一切似乎又都没有变。
坐在我家炕上,从窗口远眺,目光越过院墙,越过墙角婆娑的竹影,就能看到村庄对面山梁上的路。我们坐在炕上说着闲话,看着山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走亲戚的。母亲就是这样坐在炕上,看着我经过山梁,去舅爷家。又看着我经过山梁,回到了家。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母亲把她的孩子看成了大人。就这样,光阴成了挂在窗口的一张贴画,陈旧,又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