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笑着走出理发店
作者: 刮刮油一
上礼拜我儿子要求我给他约个时间理发,说他的朋友要约他出去玩,他想看起来更精神一点。我本来是想安排他在离过年更近一些的日子理发,以便把整个正月扛过去—毕竟,正月不理发已经成了一种民俗。
当然他也有他的要求,那就是理发时我必须在场。因为他相信,虽然我现在发量日渐式微,但对发型有更深刻的理解,多少可以把控理发师的走向,不至于跑偏。
无论如何,他能主动要求理发,我是很吃惊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说明他相信理发可以让他变得更好看。我在他这个年纪绝无这种想法,更没可能主动跟家里提出理发的要求—每次我妈叫我理发,都是干一架后把我拽过去。这不能怪我,实在是因为,我几乎每一次理发,都是经历一场灾难。
我在上五六年级时开始对发型有了自己的审美标准。那时候青春期刚刚萌芽,各路明星也开始出现在我视线中,在我当年的评价体系里,牛气的发型大体上有三种:齐秦的,周润发的,还有郭富城的。

我用“牛气”而不是“帅”来形容,是因为这些发型有局限性。齐秦的发型自然跟我分毫关系没有,严格来说,几乎跟所有人都没什么关系,全靠一张脸撑着;周润发的大背头更不用说,六年级时我在同学家玩的时候曾经模仿过,用了半罐子摩丝也没背上去,最终捯饬成了电视剧中汉奸的样子,且未老先衰气质浓重。我曾天真地以为离我最近的是郭富城的发型,但随着年龄增加,历经无数次失败后我才了解,那种蓬松柔顺一跳三弹的中分,绝不可能出现在我脑袋上。
在那个年代,我这样的头发条件,如果不甘心留板寸,就只能留一种发型:学生头。
后来很多年中我跟同龄人交流时发现,他们都对“学生头”这个发型名称非常熟悉,但说起具体的形制,又不完全相同,难看是统一的,但各有各的丑。
根据我的经验,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在于,“学生头”根本不是一种发型的名称,而是理发师根据孩子母亲们的意见胡剪的行为,“学生头”是个动词,真实的意思是“给学生剪头”。
二
我人生那个阶段的理发感受非常差劲。过去胡同里私人理发店的师傅,最常见的是老头儿,他们的业务范围除了理发,还有剃头刮脸,手上力气很足,轮到给孩子理发,完全谈不上服务。
过去理发店都用一种手动推子,需要不断捏合松开,再顺着头发推进操作,熟练的理发师傅推得很快。但这种推子的刀口不好磨,时间久了就会变得很钝,遇到我这种硬发,剪断的成功率就会降低,如果在理发师捏合及高速推进过程中刀口没有斩断头发,那就跟直接揪没有两样。
我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每被薅一下,就疼得冒出一身汗。我通过骨传导可以清楚地听到我的头发从头皮上被薅下来的声音,按照现在的科学说法,我理的不是头发,是毛囊。
基本上在理发这件事上,我和理发师傅相看两厌:我嫌弃他们态度粗暴、工具差,薅得我头发疼;他们则嫌弃我头发硬,推着手累,还爱吱哇乱叫。
但肉体的煎熬还算能忍,关键是,寒碜。
我那时在理发上没有话语权,在给我脖子上系上一块白布后,老头儿会和我妈展开一段如《智取威虎山》中的台词那样简短而迷惑的“黑话”对暗号。
“长短?”“去去边儿!”
“薄厚?”“削削薄!”
“怎么铰?”“学生头就好!”
我后来高度怀疑我妈和理发师傅都不知道“学生头”应该什么样,他们不过是通过这种看似有内容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的对话,在我面前显示他们对我的发型是有所设计的。
这过程相当于糊里糊涂签了一份合同,甲方不知道要干什么,乙方不知道要怎么干,而我的发型作为这个合同的工作成果,效果可想而知。
虽然每次我看着眼前不断掉落的头发,心里还存着些念想,但学生头从没让我“失望”,大体可以总结为悬疑三部曲:《消失的刘海儿》《消失的鬓角》《消失的后脑勺》。
因为刘海儿几乎没有了,所以我的发际线在哪儿,头发就停在哪儿。鬓角没有了,在耳朵上方绕头形成一道极其诡异的界线。界线之上有头发,界线之下只有青皮,我可以作为地理教具来展示昼夜是如何切换的。后脑勺的头发因被大幅度削减了厚度,原来被头发修饰出的后脑勺也消失不见,暴露出它平整如板砖的真实面貌。总之,我整个人看起来一塌糊涂。
我虽然年纪小,但好歹也当了几年学生,我很好奇,我脑袋顶着的是世界上哪里的学生头?我进门前不过是邋遢点儿而已,出了门一副不学无术且即便是想学也学不会的样子。
我妈经常用“你这放羊呢”这句话来批判我学习状态的松散,然而如今面对别人给我理了个真实的“放羊头”,她竟然可以欣然接受甚至很满意,太“双标”了。
这情况绝不是偶然。在后面的岁月里,我更换过很多理发师,试图扭转局面,但他们仿佛一脉相传师出同门,对“学生头”的理解空前统一,不管换到哪个理发店的哪个老头儿,一听到我妈说“理个学生头”,他们都会做出一副“你就放心踏实等着吧”的样子,结果当然也是殊途同归,他自信放光彩,我自信放牛羊,屡试不爽。
我理发最痛快的一次是我妈在我软磨硬泡之下答应带我去了“四联美发”。这家店在当年北京美发界是第一梯队,我妈算是在我身上下了血本,不但如此,她还决定在那儿给我换个女的理发师。我很激动,感激她的付出,更重要的是,我相信我终于可以摆脱“傻栓子”(当年男生间对刚理过头发之人的称呼),重回郭富城。
我满怀期待地推门进去,刚巧靠近门口的一个孩子理完发从理发椅上站起来,他后面站着一位微笑着的女理发师。那孩子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栓子的兄弟二狗。
他哭丧着脸,生无可恋,看到我的注视,他投来了真挚的眼神,那眼神里包含着重要的信息:“快跑,还来得及!”
我心中一惊,转身刚要推门,被我妈一把薅住:“哪儿去?!”
半个小时后,我对着镜子心里默默念道:“你好栓子,又见面了。”
三
当年对于如何给孩子理发,再高明的理发师都全无概念,遑论研究。孩子的头发并不受重视,孩子的意见没有人听见,能带孩子去理发店就已经是仁至义尽,我身边有大量同学,都是家长买了推子自己搞定的。
有一回我看见一个同学大冬天理了个光头,就问他:“这么冷的天,你妈居然答应理发店给你理个光头?”他回答说:“这就是我妈铰的,她本来说给我稍微铰短点,剃着剃着就成这样了。”古有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最后一缸面汤的故事,今有这边短了剃那边、那边短了修这边最后全剃光了的事故。唉!
所有掌控孩子发型的人都秉持着同样的标准,或者齐,或者短,或者又齐又短,唯独跟美不沾边。尤其是男孩,理发后都有着同样的命运—傻。我傻在刘海,你傻在鬓角,他傻在后脑勺,“剃头傻三天”成了当时的共识。这种傻气平日里分散在各个时段,在农历二月初二到达顶峰。
总之,理发翻车几乎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及青春期。每一次进入理发店都是一场豪赌,而我从没赢过。当然,对此我也有所收获,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深刻领悟到,人一定不要对自己的相貌有不切实际的判断和期待,不论长相如何,从学生郎到“傻栓子”,只隔了一个发型。
这心得督促我注意仪表,精心打理,不敢松懈,领先当下流行的“换发如换头”理论30年。
四
比起那时,现在的孩子在理发上要幸福一些。当代理发师对于少年儿童的发型颇有研究,家长也更加尊重孩子在发型上展现个性的自由,他们自己也有更大的话语权。
我儿子这个年纪的男孩中,流行一种叫微分碎盖的发型,理发之前我搜了搜,大体上是一种看起来很自然的中长度的碎发,不但帅气,还能有效修饰头形。
理发那天,我举着手机上搜出来的图,并按照教程全程指导发型师操作,絮絮叨叨,生怕发型师盲目自信,不免挨了几个白眼。还好结果相当成功,我儿子非常满意。
他理完后,我算了算距离过年的日子,决定干脆也一起理了算了。发型师跟我沟通怎么剪时说:“要不然给您和您儿子剪一个同款发型吧。”我看着身边站着的孩子的发型,想起当年我在他这个岁数时刚理完发的样子,点了点头,这也算是一种心理补偿吧。
理完后,怎么说呢,本来一个很帅气的发型,放到我脑袋上,有了一种“中年栓子”的感觉。
技术有了,岁数没了。在岁月面前,什么打理比硬件条件更重要,什么换发如换头,都不值一提。
出门后,我忽而恍惚了一下。若干年前,我妈带我理完发,我俩只有一个能笑着走出理发店;若干年后,我带孩子理完发,我俩有一个笑着走出了理发店。
这也算是一种传统了吧。